西蒙娜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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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伊一边把酒往嘴里送，一边嘟囔着：“有时那眼神都让人受不了。”

眼神是西蒙娜的，他母亲。我们坐在我家楼下的咖啡馆里，我只是听客。

“有一天我明白我和她的角色已经调换了，我大概四十岁出头。就是那眼神，那挑剔的眼神慢慢就消失了，随之而逝的是她养育过你的那种威严，最后连尊严都很少了，只剩下那种讨好的眼神，湿湿地贴着你，甩都甩不掉。你知道吗？这种眼神很沉重的。你忽然变得比她重要的时候，也是所有的依靠都坍塌的时候。”

“你多虑了，这不过是一种母爱，过头一点就是了。”我岔道。

“不，不。那种东西很容易被混淆成母爱，因为中间的界线很模糊。她围着你转的那份殷勤，眼睛里饱含的随时会被挑破的惊恐，说话时小心不触碰你的良苦用心，你没有注意到吗？这些东西年轻时怎么爱你她也不曾有过。那种生怕你不高兴的眼神，真让人受不了！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角色已经调换了，这种眼神一直以来都是我投向她的，现在我不再有这样的眼神了。”

“这说明你头上再也没有权威了，难道不好吗？”

“你梦想的东西，到手了就跟毒药一样。她把这种权威拱手让给你的时候，你试试看吧，那绝不是一种喜悦，而是惶恐。她曾经是多么神气的女人，一点点权力都不肯放手的。我一直以为她会这样到一百岁。年龄这东西真可怕，像蛀虫一样，最后什么都给你搬空。而你完全意识不到，守着一房间物品，耐心地等着。”

“等什么？”

“当然是等死，还能有什么。我们都在等这玩艺儿，有的耐心一点，有的性急一些。但前面这个目标是不会变的。”

“就是这东西让西蒙娜变了眼神？”

“死在经历之前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怕的是孤独，事实上是这东西每天陪伴她。人老了就像石头全部风化了，最后只抓住一粒石粉，不让风吹走。”

“你让我感到了绝望的浓稠。”

“这是现代大都市为我们准备的长寿药丸。但这并不妨碍我在意识到角色互换后的第二年，有了我的第一个孩子。”

“你这人，为什么还要轮回下去？”

“很奇怪吧，有时我自己也不明白。生命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接力，每人只有一小段。”

分手时，与他约好周末去老人院看西蒙娜。临上车，他又说：“你要有心理准备，她一句话可以重复五、六遍，而且反反复复那些事。在我们不重要的事，在她已是生命的根本了。”

“这也许就是长寿药丸吧。”

“你说的对。清醒只是清醒者的毒药。”

星期天一早居伊来接我。我们开着他的绿色小雷诺往巴黎郊外走。他指着放在后座上的一个大信封说：“你没见过她年轻的时候，打开看吧，一会儿反差会很强烈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有两张旧照片，一个年轻女人，很漂亮，身上是碎花连衣裙。下一张是同样的女人抱着一个婴儿。

“是你吗？”我指着小毛娃。

“Hélas。”他只用了这一个字。这个字带有哲学家的转弯抹角，在确认一件事的同时表明一丝遗憾。“这是她做的最蠢的事。”我开起玩笑。

“谁说不是呢。”他却一脸严肃。

汽车在有两栋三层建筑的院子里停下来。我手里捧着一盒巧克力跟着居伊穿过花园，坐在轮椅或花园长凳上晒太阳的老人们，像鸟听到动静，齐刷刷地伸长脖子望着我们。我想起居伊说的甩都甩不掉的眼神，真希望脑袋能缩进衣领里。

“西蒙娜不在里面吗？”我小声问。

“不，她已经不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