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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的汽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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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房子都是从那条神奇的车道开始的。从第91公路右拐,行驶上一条小路,可以看见两边的下水道冒出葳蕤的卷丹花;继续前行,车子经过我们邻居的小房子,滑上一条更狭窄的路,这就是神奇车道了。

它两边是高大茂盛的树木,枝叶在头顶层层交错,搭起密不透风的隧道,我们的车仿佛是被吮吸到这条幽深的差不多长达一里的隧道里。快驶到尽头时,汽车四个轮子碾着沙砾隆隆作响,那声音如同交响乐队的演奏达到高潮,最后,车顶上被压缩的空间豁然爆开,左边松树后面出现了平整的草地和一套坚固、结实、气度非凡的房子。由于车库里堆满了巴瑞喜爱的各种工具,车只能在车库前的两棵丁香花灌木之间停下来―――我们到家了。

我们家一直有两辆轿车,但从来不是那种很高档的。妈妈1985年以9000美金买下了一辆蓝色的马自达626型普通轿车,什么奢侈的配件都没有装。车虽然便宜而简朴,但是非常耐用,甚至有通灵之疑:它跑了又跑,开得越猛它越喜欢,的确是好车。1989年的时候,我妈说要把它卖掉,换成更适合她当时社会地位的汽车。但滑稽的是她为那辆已经买了四年的车要价仍然定在6000美金,而且很固执地拒绝讲价。有人来看车的时候,我们孩子心里想劝劝妈妈跟顾客讲一下价,可是不敢说,怕挨她骂。后来当然没有人买,所以我们家一直留着那辆车,直到报废。至今,如果有人向我妈提到“那辆蓝色的车”,她还会挂上一副留恋的表情,好像很伤感,嗓音沙沙地重复着“那辆蓝色的车”……

我妈去哪里都很匆忙,六年里单独养活两个孩子、同时上大学的人可不是什么讲究安静、爱嗅花香的那种人。她的车和车里的东西都弥漫着一种工作氛围。车里面的时钟一定是提前5分钟的。她不像巴瑞那样讲规则地开车,所以被罚款到几乎被扣驾照的程度。她需要让自己激动起来才能正常地生活,所以她总是使用若干“兴奋剂”:车里面的音响系统非常好,那是为了吸收“兴奋剂”之一―――摇滚音乐。她喜欢她的重金属音乐再重些,如果按元素表排列,大概要重到铅的程度了吧。我爱严肃音乐的外婆诚恳地去了解我妈妈的这个难以接受的习惯时,我妈说:“我喜欢那个节奏,有了那个节奏我才能干活去。”甚至她现在都快要60岁了,仍然在听“车卡车卡出出”的摇滚乐。

她还有一样“兴奋剂”是咖啡,厨房放着一台可定时间的咖啡机,闹铃一响她就下楼喝。她喜欢研究什么是最香的咖啡,每天都循环着换品种。1985年,我们送给她一个特殊的瓷咖啡杯,杯子的下面有橡皮垫,这样她在那辆626里奔波时,杯子不会在仪表板上滑来滑去。她有八年时间每天早晨七点把咖啡杯放到那辆车里,有时为了戴手套,就先放在车顶上。我可爱的妈妈屡次把咖啡杯忘在车顶,开了一个小时的路到克里夫兰市的实验室时,才发现咖啡杯还奇迹般地留在汽车上面,耐心等待着。

尽管那时候年纪很小,但自从“那辆蓝色的车”来到我家,我就一直在观察开车技术并收集关于汽车的知识。巴瑞一直喜欢给我讲汽车课,教我这方面的术语,还培养我对汽车的兴趣。他1987年也买了辆马自达626,但他买的是白色。我和他的传统活动是去电影院看电影,然后去玩具店,他总是给我买火柴盒那么大的迷你汽车。美国的汽车文化很浓厚,每个成人都开,全家人在一起时经常谈到车,可是巴瑞是不跟大家讲这些的,他只有私下里才教我。巴瑞无疑是那种调皮的爸爸,喜欢为孩子展示他的顽皮才能。从怎么用汽油点燃巨型篝火、怎么抡着大斧子把木头劈开,到怎么在斜度大的山坡上滑雪。他每次教我这些有点危险性的技能时都会演示一下错误的做法,并同时说“千万不要这样做,因为会让你身体某个部位受重伤”,然后他给我看他自己的那个部位,把一条恐怖的疤痕露出来,说是几岁的时候弄的。我估计他在自学种种歪才时受了不下十几次伤。

有一个冬夜,我跟巴瑞的关系发生了微妙但是极其重要的变化。那晚看完电影后我们没有去玩具店,因为我已经12岁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并且很压抑,他真的希望我不会长大。他把车开到一个很偏僻的空停车场上,一声不吭。外面天很黑,地上皆是冰雪,辽阔的停车场边缘上堆着三四米高的雪堆。在这样凄凉又寂寞的气氛中,他忽然一笑,加快了速度,车里随即充满了他那哇哇哈哈呼呼呵呵的疯癫笑声。他十分欢畅地将刹车踏板跺了一脚,使整辆汽车旋转了两三圈,就像娱乐公园里的碰碰车一样。他一轮又一轮地做这个旋转车游戏时,技术不亚于赛车手。然后从脸色上看出来,他阴郁的情绪已经得到了发泄。我们调转车头回家的时候,他带着微笑向我说:“你以后绝对不要这样做,哦。”

到了1989年,我终于也开始了和汽车的直接对话,第一次把手放在那个蓝色塑料的排档杆上和它“握手”。第一次调档很陌生,但成功了就再没有害怕过了。然后我16岁的姐姐每天送我到学校上课时就跟我讲开车的技巧,因为她喜欢把自己当做妈妈。她对我而言是个很有耐心的好老师,她和巴瑞都让我坐在乘客的座位上练习调档。

学习怎么驾驭像汽车那样有力量的东西让我感到一种狂喜。对一个少年来讲,汽车大概有女孩那么神秘,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外国人才喜欢说美国人和汽车有着恋人般的关系。在我们自己看来,这种不同寻常的宠爱其实没什么奇怪的,每个年代都有它独特的浪漫观念吧。学车的那段时间我还在学校里学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聆听古代英国的浪漫观念。老师讲课时我正做着充满发动机轰隆轰隆响声的白日梦,醒的一瞬间便听到老师指出古代欧洲的一个文化特点,即早婚。老师朗诵了故事中的保姆向朱丽叶劝说的对话:“你几乎14岁啦,怎么还没有结婚哪?”教室突然没动静了,然后有的同学尴尬地笑了,心里想着“那也太早了吧”。可是没什么可笑吧,古代人是早婚,我们这一代是跟汽车早婚,差异也不是很大。我的父母和朱丽叶保姆的说法非常相似,他们曾对我说过:“陶亦然,你几乎15岁了,怎么还不会开手动排档的汽车呢?”

美国父母为什么这么大胆,希望自己的孩子15岁生日就考驾照呢?流行的说法是他们很开放,希望培养孩子的独立精神。可是我看根本原因不在这里,根本原因应该是美国的父母懒得每天下午5点到9点给孩子做私人司机。美国人口比较分散,城市规划过于宽敞,所以在外面办任何事情都要开车去。比如,你有两个孩子,两个孩子要买东西、搞课外活动、拜见朋友等,都需要父母做司机。所以美国家长对开车就像巧克力厂的工人对巧克力那样厌恶得要命。

虽然美国父母有严厉、死板的,也有对孩子溺爱而过度的,但我的父母不是这二者。我妈很开放,她对别人个性的容忍是非凡的。我学开车的时候也在学吉他,包括电子吉他,我妈不仅不干涉,反而很喜欢,老是要求我把音量放得再大点。也许她怕一个那么深爱他母亲的小孩成长起来会过于女性化,所以她鼓励我开车、用电子吉他弹奏重金属音乐、交女朋友,甚至偶尔给我喝杯劣酒。若我要跟一位朋友玩电子游戏,妈妈很愿意让我们跟她借钱,开车也开她的;我们玩到凌晨四点,一直到最后的魔鬼被征服以后才回家也可以。她只要求我成绩好,别的什么都不管。她认为我也许会在一段时间里过度关心某个不太健康、不利于学习的东西,但她相信我也会像她那样自觉地醒悟。她这个理论应该说是对的吧,我从15岁开始,人竟变得越来越雅气了。我突然主动去读厚厚的经典小说,另外在听过很多激烈的音乐之后我开始像外婆那样喜欢起古典音乐。我记得我跟一起弹吉他的朋友布拉德边打桌球边听音乐时,他爸爸下楼看看我们在干嘛,然后问道:“咦?这是什么音乐啊?”布拉德瞄准着球回答:“这是莫扎特嘛。”同样,我开车的技术和目标都成熟化了,原来喜欢去开飞车的地方不怎么去了,慢慢开始更喜欢把车开到美丽的瀑布公园。那时我也喜欢找些学生可以做的兼职工作,生活就染上了更多成年的色彩。

一直到1999年,我还很热爱汽车。那时我关注汽车杂志,学习新的开车技术,我和一辆红色跑车正在磨合,天天开心地跑几趟。可是那年夏天,不是我开飞车玩技术的时候,而是在我规规矩矩行驶的时候―――像海啸来临之前的绝对安静一样,我在公寓楼前的小车道上看着路,向左看、向右看,然后左拐弯,这时一辆车速超过合法速度一倍的车,根本不给我任何时间反应就撞上了我跑车的前段。撞的地方彻底地坏掉了,而离我身体不到一尺远的地方,跑车的节气门被撞开,跑车自动全力往前冲。我在刹车上都站起来了,马路上的黄线都被我旋转着的轮子融化掉了,车还是继续往前开着,我几秒钟后才反应过来,把车钥匙转个半圈,把电源关掉,跑车这才停下来。车子当然报废了,但我本人还留着,差点死最终没有死,其实被严重损伤的地方是别人看不见的呢。

我父母和朋友们都安慰我说:“一个人一生平均要出两三次严重车祸。你这个事是正常的,我们都经历过呀,车祸的事快点忘掉算了,早点恢复正常的生活吧。”可是他们这么讲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什么安慰,倒是觉得他们的脑子有病,甚至觉得美国整个社会的这个“浪漫情结”有点变态。也许我是一个心理过度敏感的人,在中国回头看美国的生活,有点不理解为什么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热情地去开车,一趟又一趟,心里一点不厌烦。我发现我跟他们那些人有所疏远,我已经无法了解那种心理了。

这几年在中国生活,骑自行车上下班,虽然踩起来很吃力,但我还是更愿意接受这样比较慢的交通方式。不能说这里的交通比美国有秩序,我也知道这里的车祸是世界之最,但骑着自行车,速度不是太快,我又很遵守交通规则,就没有机会发生几乎被汽车撞死的那种事。慢慢地踩着我的破车子的脚踏板,或者停下来等信号变绿,心里很踏实。我的那头“铁驴”让我敝帚自珍,它那样破旧,不讨小偷喜欢,最终成了我的老伙伴。我就像一个爱吃醋的老公,为妻子买难看的衣服:我收集面包包装上的各种颜色的扭结丝,补好篮子的漏洞;把破烂的车座用胶带裹起来。它在骑行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铿锵地播出一种广告:大家来听吧,我多么的老旧,多么的耐用。

2004年3月份过生日时,我准备骑我的可爱的铁驴到茶馆跟朋友聚会,把钱包一打开就看到我的美国驾照,发现它当天就要到期。我看了它一眼,想了好一阵子,决定还是留着它做个纪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