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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真实新疆”不是看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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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说:“我想还原一个真实新疆,而不是一个被风景主义和风情主义遮蔽的地区。”

对很多人来说,新疆遥远而神秘,笼罩着传奇色彩,熟悉又陌生。

2014年底,《新疆词典》(增订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作者是诗人沈苇。26年来,他游走于这片土地上,以文字描摹新疆之美。书中,他用111个词条写新疆,字母排序,涉及新疆的人文、历史、地理、人物、动植物,运用随笔、札记、童话、日记、书信、微叙事等多种文体。

沈苇说:“我想还原一个真实的新疆,而不是一个被风景主义和风情主义遮蔽的地区。”

“混血之诗”

沈苇1965年生于浙江湖州,现为新疆文联《西部》杂志总编。1988年,大学刚毕业的他来到新疆,“因为向往边疆,脑子一热,带上简单行李,怀里揣很少一点钱,坐上绿皮火车就去了”。

来到新疆,沈苇很快被迷住,一呆就是26年,异乡成了故乡。“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验自己灵魂的强度和载力。”

“‘新疆’是我散文写作的重点”。2003年,为写书,沈苇用半年多时间,走遍天山南北16个地州、90%以上的县市,行程2万多公里。《新疆盛宴》书成出版,是一本自助旅游手册,当时很畅销,进疆的背包客大多人手一册,台湾还出了中文繁体字版。

因《新疆盛宴》的漫游与写作,沈苇萌生为新疆写一部散文集的想法,用“词典”的形式。“上世纪90年代初,我读到美国作家安比罗斯・比尔斯的《魔鬼词典》(又名《愤世者词典》)时,很受启发,有了写‘词典式散文’的愿望。”

在沈苇看来,词典体散文,容纳性大,形式杂糅,文体交错,有助于呈现新疆的广博与深厚、丰富与多元。另一方面,其跨文体色彩,也接近他诗歌中追求的“综合抒情”和“混血之诗”。

2002年至2004年,沈苇写成100个词条,2005年《新疆词典》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新疆盛宴》是‘行走’的产物,而《新疆词典》是‘沉思’的结果”,沈苇将编写过程表述为“一种介乎于书斋与旷野之间的沉思默想”。

近十年中,沈苇对《新疆词典》进行了反复的修订、增补和润色,拿掉了旧版中的诗歌,淘汰了不能令自己满意的30多篇文章,新写40多篇,形成现在的111个词条。

“它更像一本‘词典’,便于读者查找、随性阅读。你可以挑感兴趣的词条先看,也可以翻到哪儿就看到哪儿,可以从前往后看,也可以从后往前看。”

新疆“被”审美化消费化

多年来的游走新疆,启发沈苇以新的角度认识新疆。一次,他和评论家韩子勇、小说家卢一萍三人结伴同行,从鄯善县的迪坎乡迪坎村出发,一路南行进入罗布泊。

“我对探险缺乏兴趣,去楼兰算是为了圆一个梦”,沈苇说,像楼兰、尼雅、小河这样的地方,在印象中遥远得如同在另一个星球。“探险家们喜欢渲染自己的英勇壮举,譬如在荒野里喝自己的尿,吃蛇、蜥蜴等。至少,我们不需要这样。事实上,像罗布泊这样的地方,四五十年前迪坎人还在里面放羊。”

第二天,他们到楼兰遗址的行程中,遇到了沙尘暴,瞬间坠入了正午的黑暗,失去了方向,全凭向导的经验、方位感和直觉判断。“当我在沙尘暴中眯着眼,努力要看清楼兰遗址的时候,一切都是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正是在楼兰的沙尘暴中,沈苇受到某种地域性的启发。“楼兰作为一个遗址,它是过去与现在、虚幻与真实、消失与呈现的同在,是时间与空间的混容”。在《新疆词典》中,沈苇解析“楼兰”一词,“带着这种丰盛与饱满去更加轻盈地飞翔”。

“新疆乃至西部,已被审美化和消费化了,变成了一种‘被’。”沈苇说,通过行走新疆、写新疆,他认识到,了解新疆必须了解它的丰盛、多元、绚烂,去呈现这个“美的自治区”和一种“启示录式的背景”。

“《新疆词典》可能是地域主义的,但通过词的建构、喷发和地缘性转喻,恰恰要完成对地域主义的一次解放。在我看来,地域性写作的极致,是可以用一部好的散文集来构筑一个能够安妥我们灵魂的家园。”

写新疆是内心的需要

在一篇媒体报道中提到,新疆喀纳斯景区门口的一堵石墙,镌刻沈苇创作的一首长诗《喀纳斯颂》,成为景区地标。记者很想了解其中的细节,然而,沈苇的回答却让人有点意外。

沈苇说,《喀纳斯颂》写于2008年,去喀纳斯是对白桦树做一番实地考察。《白桦树:向着北方的朝圣》一文写完后,还有许多感受未及表达,就很快写成了一首诗,有近300行,是他所有诗歌中较长的一首。“喀纳斯的朋友读后非常喜欢,说要刻在景区的一块石头上。我听后十分反对,说,像喀纳斯这样的‘风景圣地’,不要刻活人的东西,刻死人的勉强可以”。但后来,有人还是偷偷将这首诗刻在门票站的石墙上。“以前我几乎每年都去喀纳斯,但此后五六年,我一直‘拒绝’去,因为如此伟大的风景中,居然为我竖了一块诗的‘墓碑’,多少有些怪异。”

描写新疆多年,沈苇并不认为自己有功于新疆,更不想竖碑立传。记者问他,写新疆是否是一种文化的需要?他坦言,其实是自己内心的需要。“文化上的需要,更多是政府的事、地方上的事。写作者寻找的是一种符合自己内心的表达,最终需找到自己的语言、口吻和发声。”

对话沈苇:新疆可以无限写下去

记者:关于新疆,你有没有一些自己觉得很重要,却还没有完成的词条?

沈苇:未写下的永远大于已写出的。有朋友说《新疆词典》是“一本可以无限写下去的书”,或许再过10年,我还会进行一次大的修订。我还在想,以后能不能写一部纯虚构的《新疆词典》,就像卡尔维诺《隐形城市》那种写法。或者一部讲故事的《新疆词典》,类似《一千零一夜》。这样一想,“新疆词典”的未来就有了各种可能。

记者:比如雪、羊、马、诗、石榴、小河等词条,并非新疆所独有,为何值得去解读?

沈苇:的确有一些非新有的词条,这样写,既有共性,又能体现个人理解上的微妙差异。比如维吾尔人心目中的石榴、乌鲁木齐人眼中的雪,就与内地人的感受和理解有一些不同。换句话来讲,如果全是新有的词条,这本书是否太狭隘、封闭了?我希望《新疆词典》是开放式的。

记者: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你对新疆认识上的收获是什么?

沈苇:最大的收获是个人情感上的――自己对这片土地爱得更加深沉了。以前我爱她表面上的荒凉、骨子里的灿烂;今天,我爱上了她的痛苦、疲惫和莫测。

记者:在该书首版前言中,你曾写道“用来向新疆的丰盛绚烂之美致敬”,你认为新疆“美”在哪里?新疆的“丰盛绚烂”体现在哪里?

沈苇:简单来说,新疆之美首先在于她的差异性。人的差异性,社会的差异性,地域的差异性,才构成了这个世界的多元、丰富与活力。趋同就是死亡,是自己把自己提前送进了坟墓。新疆之所以令人迷恋,就是因为她保留了这种差异性――文化的、风土的、族群的差异性。她可能是差异性的残留物,很脆弱,很边缘,但不祛魅。差异性构成了新疆的大美。抹去了这种差异性,新疆就不成为新疆了。

记者:在你的一篇文章中,曾谈到新疆古老文学形式“柔巴依”对你的影响,除此之外,新疆文化还有哪些影响到你的创作或人生观?

沈苇:在新疆这么多年,我从一个江南长子变成了西域养子。在书斋与旷野之间漫游,向新疆的多元文明,向各民族的优秀文化,虚心学习、请教,进而转化为对自己的滋养,是一个持久的过程。

我在多年前的《异域的教诲》一文中写过:“新疆生活教会了我两点:一是开放的视野――包容性,好奇心,探索精神,汲取多元文明的滋养;二是历史的眼光――仅仅生活在当代新疆、生活在此时此刻的生活中是远远不够的,诗人必须同时具备‘考古队员式的目光’,具备历史的想象和深入到另一种现实中去的勇气。”

记者:对于普通人来说,新疆为何值得深入体会、了解?

沈苇:因为新疆魅力无限。她是一席自然的、文明的、风情的盛宴。对于一个旅行者来说,新疆是一个值得反复抵达并持久逗留的地方。“尚未离开,却已经开始思念。”这是一位旅行者对我说过的话。

记者:在人们印象中,对新疆文化仅限停留于一些具体的新疆舞蹈、音乐,这种认识是否过于流于浅表?实际上,新疆文化是有着怎样的体量?

沈苇:歌舞之乡啊,瓜果之乡啊,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啊,边疆处处赛江南啊,等等,都是印象式的,只触及了新疆的一点皮毛。说到新疆文化的“体量”,我要引用他人对新疆的两个描述:一个是历史学家的说法,说新疆是地球上唯一的四大文明融汇区,这个说法来自季羡林先生。还有一个是地质学家的说法,说凡是地球上能找到的地貌,新疆全都具备,甚至我家乡的江南地貌也有,伊犁就是“塞外江南”嘛。不单单是地球上的地貌,月亮的地貌、外星球的地貌,新疆也具备。

记者:在很多人印象中,新疆文化笼罩着浓厚的异域风情,这种文化的特质是什么?

沈苇:除却地理和政治上与中原汉地的依存关系,新疆在历史上一直保持着一种“向西开放”的胸襟和姿态,它能吸纳和融入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这使我们通常所说的中亚传统变得十分宽泛和广博。在新疆的现在时和过去时中,你常能感受到浓郁的印度味道,波斯――阿拉伯味道,乃至希腊――罗马味道。

在雅典奥运会的开幕式和闭幕式上,我甚至听到了维吾尔纳格拉鼓似的音乐和节奏。就拿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木卡姆来说,它是新疆维吾尔族与许多中亚西亚国家的人民所共有的音乐遗产。

记者:对于新疆,大众是否有一些误读或盲区?在当下这个时间,重新认识新疆、感受新疆有何时代意义?

沈苇:内地人对新疆缺乏了解和理解,存在误读、误会。许多人不敢去新疆了,我觉得大可不必。想想看,50多个民族、两千多万民众还在那里生活,在那里吃饭、睡觉、上班、种地放羊、谈情说爱、生儿育女……这种日常性更为真实,是不可颠覆的。

记者:有人说,“人”是最美的风景,你眼中的新疆人有哪些特质?

沈苇:说到新疆人的普遍特质,各民族之间是有差异的,比较相近的性格是:感性、热情、达观、心眼大、经得起大风大浪。在新疆,较少封闭个性的人。历史上,丝绸之路时期,西域就是东西方之间的大通道,西域人早早地就见过大世面了。新疆是个大地方,我说的大,不是面积之大,而指的是胸襟之大、文化之大,以及历史上的不封闭、不边远。

记者:在你看来,有没有“新疆精神”的存在?

沈苇:当然有。我理解的“新疆精神”是一种“正午精神”、“正午气质”,也即法国小说家加缪所说的“正午的思想”(地中海精神)。新疆位于古地中海(特提斯海)的边缘。因为新疆文化“向西开放”的特征,我常常能感到西域与希腊、地中海乃至欧洲的某种隐约关联。在消失的特提斯海边,西与东、近与远、过去与未来,都融汇成一个整体。

混搭文化是一种绚烂的、有活力的文化,古丝绸之路如此,地中海如此,拉美亦如此。新疆是一个混搭地区,自然的、人文的、民族的混搭,新疆文化是一种有活力的混搭文化。看似一盘散沙,其实是多元一体,不可分裂的。“混搭”一词本身,已带给我们足够多的启示。

记者:你眼中,新疆文学的现状怎样?

沈苇:新疆作家是明显“吃亏”的,尤其是写出了好作品而得不到很好翻译的少数民族作家,他们的写作,在整个中国当代文学中,仍处于遮蔽状态。新疆作家和内地作家一样,也在谈论“走向全国”的问题,并为此焦虑,如同“中心地带”诗人被“国际化幻觉”困扰一样。

身处边缘地带的诗人、作家,需要保有一种有尊严的写作。“打破地域”的问题可以先放一放,把作品写好才是正道。置身边疆,远离中心,旁观潮流,不啻是一个很好的观察与思考的视角。“中国文学需要边疆精神的鼓舞”,此话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