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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韩小凡的母亲是个最实际的女人,她觉得平凡才是女人通向幸福的阶梯。她希望女儿能在凡尘中找到踏实的幸福,平凡是幸,平安是福。韩小凡一出生就让她妈失望了,她总是被一群护士抢着抱。上帝故意给韩小凡一张天使的脸庞。
韩小凡的美丽是所有人肯定的,她的聪慧和勤奋是众人皆知的。从小学到高中,韩小凡都是学校领导开大会时的正面教材,校领导说,韩小凡同学懂得自尊、自爱、自强,是全校女生的榜样。榜样的光环实际上就是个紧箍咒,它逼着韩小凡立地成佛。为了维护自爱的形象,韩小凡从不主动和男生讲话,更不敢像其他女生那样往男生堆里扎。她的朋友都是清一色的女生。
十六岁那年,韩小凡情窦初开,暗恋上了隔壁班的班长何扬。一次,学校组织开班干部会,韩小凡一直心不在焉,她佯装东张西望,四处寻找何扬。当她从同学中寻觅到他时,又惊慌地低下头。原来,何扬从入场那一刻就开始注意到她,他的眼神尾随着她目光游离了很久。最后,这位少年得到了令自己欣喜若狂的答案,韩小凡对他也有意思。
喜欢韩小凡的人很多,这支队伍随着韩小凡的成长也一天天壮大。情书是他们通常表达爱意的方式,于是,情书便像雪花一样飘向韩小凡。成为榜样的韩小凡为了表现自己自爱的一面,她毫不犹豫地将所有情书上交给了班主任。班主任很欣赏她的壮举,常常用她的事例来教训早恋的女孩,“你看人家韩小凡都不谈恋爱,你们怎么好意思?”言下之意是,全校最漂亮的女生都没有谈恋爱,你们这些黄毛丫头要谈情说爱,凭什么呀?韩小凡成为全校女生早恋的绊脚石。
谁也不知道榜样韩小凡也偷偷地恋爱了。每次学校公共集会,韩小凡总爱漫不经心四处张望,当她收寻到何扬专注的目光时,就会很淑女的理理额角的刘海儿。那个动作她每晚临睡前都会练习很多遍,她希望何扬能看懂她的心思。
何扬很聪明,他已经很肯定韩小凡也在意他了。于是,他在晚自习上写下了一封长信,而后,快乐地投递了出去。他焦急等待了一周,期盼回信,也期盼下一次学校集会。少年的心情很矛盾,等待像一架未知的天平。他想他和韩小凡之间只有两种可能,做地下恋人或者陌生人。他挖空心思地向天平两边放上各种各样的砝码,比如他很优秀,韩小凡的目光,韩小凡是榜样等等。他希望能推测出合理的可能,可惜他等到的却是第三种可能,韩小凡把情书交到了老师手中。
何扬被老师撤掉了班长职务,还叫来了家长。他和韩小凡成为仇敌,他锋利的目光像两把刀子,不放过每一个遇见的机会对韩小凡进行绞杀。韩小凡一直想向他解释,她没有拆开看他的信就当成一封普通的情书上交了。为此她已经快恨死自己了!
何扬感觉还不解恨,他迅速和一个初中部的小妹妹混到一起。再遇到时,初中部的小妹妹斜着一双大眼睛不停地朝韩小凡翻白眼。与此同时,一种可怕的谣言开始在校园中流传,“你知道吗?韩小凡是同性恋。”“韩小凡只喜欢女生,不喜欢男生,太恶心了!”
围绕在韩小凡身边的男生女生纷纷闻风而逃,一夜间,她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韩小凡果然自强,没有朋友,她孤单地上学,寂寞地加餐。最后还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有名的N大中文系。
二
在N大里,韩小凡没了紧箍咒,她希望好好地享受她的青春。
中文系的男生属于珍稀动物,帅哥简直濒临灭绝。周远浩是个高高大大,长得干净英俊的男生,于是他成为中文系的重点保护对象。周远浩受欢迎的程度大大超出韩小凡的估计,于是,韩小凡决定不卷入这场争斗。
周远浩天性散漫,他厌恶枯燥的古文课,喜欢在桌上摆本现代诗集研究。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古文课在慵懒的气氛中进行。周远浩展开诗集,默默地研读着海子的诗。他溺爱着那首《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从明天起 / 做个幸福的人 /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 ”清新温暖的情景肆意地在他脑袋里舒卷。
“这位同学上黑板,把这篇《郑伯克段于鄢》默写一遍。”老夫子存心为难周远浩,要让他出洋相。周远浩在黑板上写下题目后,就动不了笔了。老夫子也不表态,继续在教室里踱着步子讲着课文。周远浩于是被滞留在了黑板上,坐在第一排的韩小凡也没有办法。还是坐在第三排的谢茵茵想得周到,她一把撕下那篇课文,让人一个个传上去。当课文传到韩小凡手上时,老夫子已经背朝黑板走到了教室最后几排,韩小凡抓住良机,跑上讲台把课文塞到周远浩手里,还不忘告诉他这课文是谢茵茵给他的。
周远浩轻松完成默写,潇洒地拍拍粉笔灰,走过韩小凡身边时,他小声说了句谢谢。老夫子是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觉察到自己阴谋的破败。事后,周远浩完全没有在意谁是谢茵茵,他把韩小凡当做救星,请她吃饭作为酬谢。
中文系最缺的是男生,最多的是美女。韩小凡对周远浩的人道主义救助行为,让她获得了优先权。吃完饭,他们是牵着手走出小饭馆的。
韩小凡正是周远浩艰难寻找的那所房子,那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他搬进去了就乐不思蜀了。他心甘情愿地为她打水、买饭。韩小凡喜欢一边吃话梅一边复习,周远浩就称上几两话梅陪她上自习,他一只手将话梅喂进韩小凡的嘴里,另一只手随时准备好接住她吐出来的核儿。中文系其他美女眼睁睁看着一只珍稀兽类被驯养成家禽,也无可奈何。
可有一个人一直在打周远浩的主意,这令韩小凡大为恼火!此人就是教韩小凡他们现代汉语的“灭绝师太”,“灭绝师太”是个丑陋、古板、神经质的老女人。她本来是研究经文的教授却被调来给韩小凡他们上现代汉语,这个小个子老太婆上课常常令人心惊胆战。
“灭绝师太”有着一张苦瓜脸,三角眼,个子很矮却喜欢穿深色的长筒裙,像幽灵一般神出鬼没。她的讲课方式很烦琐,很简单的概念在她嘴里会变得艰涩繁杂,下面的学生听得云里雾里,渐渐地就走了神。“灭绝师太”不露声色地将嘴缓缓靠近桌上的扩音器,“国――际――音标的……”她将音调提高八度,刺耳的声音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走神和入睡的学生常常被她这招吓个半死,激起众怒后,“灭绝师太”还笑得很嚣张。“灭绝师太”作为高校的教授,教学方式却与小学教师无异。她喜欢罚学生站,喜欢罚学生抄写课文,喜欢对学生的前途妄下评语,甚至祸及学生的家长。
“灭绝师太”可谓劣迹斑斑,所以很多年来她一直荣登最令人厌恶教师榜首。不到一期,她的外号就被删减成了“灭绝”,因为学生们认为她配不上师太的称呼。首先暴露的是她的好色,作为一个已婚的中年女老师,她一直对年轻的男学生情有独钟。周远浩不能幸免地惨遭毒手,时时刻刻地受到“灭绝”的关注。课堂上,“灭绝”对周远浩眉目传情;课间,“灭绝”会下讲台来与他探讨自己教学的不足,好像她只是周远浩的私人家教。韩小凡看不下去了,这老巫婆太无法无天了,她拿着课本走了过去。“老师,这个问题我也不太懂,您能给我讲讲吗?”
“就这种情况,我不是在上一讲解释得很清楚了吗?你没有长耳朵呀?”“灭绝”的三角眼不满地盯着韩小凡,她从骨子里仇恨年轻漂亮的女学生。
韩小凡不止一次地向周远浩声讨“灭绝”,她也曾和室友们一起研究过“灭绝”的变态心理。妒忌!一定是妒忌!!韩小凡找不到其他理由。更令韩小凡不解的是,“灭绝”既然如此偏爱周远浩,为什么却让他现代汉语的结业考试不及格。
三
随着现代汉语的结业,韩小凡唯一的情敌也消失了。她的生活圆满得几乎完美,每学期的一等奖学金都是她的囊中之物,在老师的推荐下,她的论文开始在各大学报上发表。周远浩给她的关怀无微不至,周远浩的父母也特喜欢她。大三的寒假,周妈妈还主动打电话给韩小凡的妈,商谈他们毕业后的婚事。
生活完美得一塌糊涂!韩小凡却还想要锦上添花。她顺利成为N大古代汉语的保送研究生,周远浩则平平庸庸地毕了业,开始到处找工作。
一次,韩小凡到周远浩家去玩,正逢周家一位在美国工作的亲戚到周家探亲。韩小凡的高瞻远见令那位亲戚很佩服,两人就这几年海归派的金贵程度进行了探讨。让周远浩出国的念头在韩小凡脑袋中诞生了,很快她开始行动。周家亲戚愿意帮助周远浩出国,做他的担保人,这更坚定了韩小凡的决心。她试图去说服周远浩出国,却遭到了周远浩的拒绝,这个男人喜欢稳定的生活,他厌恶冒险。
韩小凡没有死心,她开始给周远浩施加各种压力。甚至刻意拉大他们之间的差距,制造沟通的代沟。韩小凡悄悄地编织着矛盾的导火线。周末,周远浩到韩小凡家帮她家修水管,搞定后,他很成就的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韩小凡一把夺过报纸扔一边去,“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整天闲着没事做也不觉得无聊?”
“我不刚把水管修好吗?怎么了?”周远浩不知道韩小凡早有预谋。
“水管坏了,我会叫水电工。你怎么就这样没出息呢?跟你在一起我都觉得丢人!”韩小凡的话很刻薄。
“我明白了!”周远浩不笨,他听出来了,韩小凡在威胁他。只有混出个人模狗样才能住进她这所高档漂亮的房子,否则就别想拿到房产证。周远浩为了能继续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只能下定决心出国。虽然,周爸爸周妈妈哭着喊着舍不得,周远浩最终还是飞去了美国。
给周远浩送行那天,韩小凡哭得眼睛都肿了。看着周远浩孤单无奈的模样,她也有些后悔,但还是咬着牙挥手告别。
三年后,韩小凡继续在N大攻读古代汉语博士。她与周远浩的联系越来越少,她告诉周远浩自己已经考上了博士,让他勤奋努力早点拿到学位证。半年后,周远浩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与韩小凡彻底失去了联系。
韩小凡感到了巨大的惶恐,她去了周远浩的家,希望周爸爸周妈妈能告诉她男朋友的近况。开门的是个陌生人,周远浩在国外一度经济困难,周家被迫卖掉了房子。韩小凡后悔了,她没能锦上添花,她是画蛇添足。
和周远浩失去联系后的五年,韩小凡一直活在内疚的等待中。她忽略了生活中所有的乐趣,一心扑在学术研究上。她穿过时的旧衣服,靠方便食品维持体力,在寂寞冷清中,她更上一层楼。
大学同学聚会时,她坐在一群早已结婚生子的女同学中,俨然一件黯淡的古董,往日的光泽早被消磨掉了。她们在一起讨论丈夫、孩子;谈论流行的衣服和头型;甚至讨论最近一部俗套的肥皂剧。韩小凡显得格格不入,她没有丈夫、孩子;不了解今年流行什么;她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过电视了。这不是学术研讨会,没有人向她请教学术问题。但是,韩小凡不在乎,她很可怜这些被世俗束缚的女人,她给自己的定位是高品位知识女性,于是宽恕了她们对自己的冷落。
同学会后一个月,韩小凡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信件。这封信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它无情地击碎了韩小凡坚强的自尊。五年前,周远浩就已经客死他乡了,一场意外的车祸让他不得不放弃他渴望的房产证。韩小凡在她妈的怀里哭得昏天黑地,她没有去仔细琢磨,为什么周远浩死去五年了,噩耗今天才传来。
虽然没有和周远浩结婚,韩小凡却固执地放弃了一切颜色鲜艳的衣服,她像个遗孀一样天天穿着黑衣。此后,她的衣橱里一直只有三种颜色,黑色、白色、灰色。韩小凡一夜之间苍老了,她与光鲜亮丽这个词再找不到一点联系。
四
三十三岁的韩小凡是N大中文系的古代汉语教师。韩小凡的课上得很有内涵,她能在乏味的古代汉语讲解中,融入古典文学的浪漫崇高。可是她的脸上总是没有表情,直到她接手一个班的古代汉语课。
那天,韩小凡板着脸走进那个班的教室。站在讲台上,她习惯性地朝下面扫视了一遍。
突然她的眼睛亮了,倒数第三排坐着一个很帅气的男生,他是那么年轻,应该才十八九岁吧!他的眉毛多像周远浩呀!眼睛比周远浩还要好看。韩小凡听到了自己怦然心动的声音,她低下头,抿着嘴,淡淡地笑了。那节课她上得有点心不在焉,她的目光开始在那男生周围游离。三十三岁时,重复十六岁初恋时的伎俩,韩小凡哑然失笑。
韩小凡拿着点名册,试探着叫了几个男生起来回答问题。“余辉――”韩小凡的声音亲切温柔。
“老师您能再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吗?我没太明白。”帅气的男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注意力不太集中。
“余辉,不用紧张,这个问题很简单。”韩小凡走下讲台,来到余辉的身边,含着微笑引导他回答问题。
从那以后,韩小凡台下的其他学生皆被忽略,她眼中的教室,只坐着余辉一个人。课堂上,她随时注意着余辉的举动;课间她会主动去询问余辉有何疑问。余辉没来上课,她会失神。
直到有一天她无意听到女学生在背后对她的议论。“那个嫁不出去的老女人脸皮可真厚,她还真以为余辉会看得上她。”
韩小凡意识到她已经变成了翻版“灭绝”,她开始鄙视自己。韩小凡将自己看低后,就没了从前的傲气。在学校的教师会议上,她主动坐到了“灭绝”的身边。此时的“灭绝”变化很大,她一个老太太却烫着时髦的卷发,穿蓝底红花的旗袍,裹着尼泊尔的印花披肩。
女人间的仇恨通常因为男人产生,如今周远浩已死,昔日情敌也转变成为亲密无间的战友。
“灭绝”告诉韩小凡,她的前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他们一起留校。原本夫妻感情很好,可惜,丈夫和自己的女学生搞在了一起。女学生年轻漂亮,连菜都比她烧得好。她离了婚,法院把十五岁的儿子判给了她。“灭绝”遭受离婚的重创后,一直都处在伤痛中,她选择了研究经文,希望能从佛经中悟出道理。“灭绝”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她从来没有好好管教过自己的儿子,当她的研究硕果累累时,警车却带走了她的儿子。儿子在一场斗殴中,用刀捅死了人。
“灭绝”承认,当时她是在周远浩的身上寻找丈夫和儿子的影子。为了表示歉意,“灭绝”将自己晚年的心得通通告诉了韩小凡。“女人没必要那么要强,要懂得享受生活,享受婚姻。”如今的“灭绝”每个周末都会赶去参加老年交际舞会,与几位老先生保持着超友谊的关系。
韩小凡受到启发后,去商场买下了一件湖蓝色的低胸连衣裙和一条铂金的链子。第二天,她一走进余辉班的教室就引起了一阵议论声。韩小凡觉得自己风采不减当年,引起小小的骚动是正常的。
课堂上有人主动站起来提问,韩小凡顿时陷入了尴尬。那个女生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连衣裙。在这场撞衫的比拼中,韩小凡败下阵来,她蜡黄的脸色,浮肿的身体,那女生窈窕水灵。在强烈的对比反差下,她羞愧难当。
以后,韩小凡继续穿她的黑大衣,也不再主动去询问余辉了。古代汉语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韩小凡通过慎重考虑,给了余辉一个不及格。
考试结束两星期后,余辉打来了电话,乞求韩小凡高抬贵手让他过关。“韩老师,您一直都像妈妈一样关心我的学业。都是我不争气,不努力,辜负了韩老师一片苦心。”余辉把韩小凡当做妈来撒娇。原本韩小凡还打算叫余辉到她家来修改试卷,顺便沟通一下感情。可她不愿当他的妈。
五
韩小凡终于意识到她的生命为何如此残缺,她需要一份温暖的感情,需要一个安定的婚姻。想通后的韩小凡拿起了手中的电话,拨通了救星的电话。“妈,我同意相亲了。你帮我选一个吧,时间就订在这个周末!”挂断电话后,韩小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在倡导自由恋爱的今天,知识女性韩小凡却落魄到了需要相亲才能嫁出去的困境中。韩小凡一路走来,从众星捧月到孤苦伶仃。她开始检讨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周末的咖啡馆里,韩小凡与一位三十六岁的机关干部相对而坐。一开始两人找不到话题,出现了长时间的冷场。“你关心军事和政治吗?”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话题。
“我平时都把精力集中在我的专业研究上。这些不太感兴趣。”韩小凡有意将话题引向自己的专业,她希望这个男人能向她请教古典文学,哪怕是现代文学也不错。她相信自己高深的文化修养能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机关干部没能让韩小凡如愿以偿,他没有顾及韩小凡的感受,开始大谈政治。韩小凡只好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一直懒洋洋地看着面前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的男人,不置可否。韩小凡没有体验过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只有靠读报打发时间的生活。她把他当做一个怪物来欣赏。
机关干部太兴奋了!像韩小凡如此有耐性的听众太难找了。话太多了,他感觉到了口渴,端起面前的咖啡猛喝了两口。还未下咽又开口吹嘘,结果温热的咖啡呛进了气管。他猛烈地咳嗽着,褐色的液体飞溅到了韩小凡的白衬衣上。
韩小凡很礼貌地起身,笑着说:“我去趟洗手间。”
机关干部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韩小凡在洗手间里,用沾了清水的卫生纸擦拭衬衣,越擦越糟糕。她熟悉《桃花扇》的故事,却不能在自己身上成功运用。几点小小的褐色,被她扩大成为一块块的灰斑。成为斑点狗的韩小凡,很气恼地走出了咖啡馆。她懒得去跟机关干部告辞。
有了第一次相亲的教训,韩小凡选择穿黑色外套去见那个经理。
情况比她预料的还要好,这个叫吴瞻的男人很有绅士风度。他们约会的地点在一家有名的法国餐厅,她朝他走过来时,他马上起身为她拉开坐椅,菜式和酒的选择他都征求韩小凡的意见。更难得的是吴瞻居然是个文学爱好者,十年前,他是个狂热的文学青年。餐厅的灯光、音乐,吴瞻独特的气质都很合韩小凡的胃口,她确信她找到了知音。
吃过晚餐,吴瞻已经安排好了节目,去剧院看歌剧。吴瞻没有车,他招来了一辆出租车,主动为韩小凡拉开车门,并将手放在车门的顶上,防止韩小凡不小心撞到头。韩小凡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当初的周远浩也没有对她如此体贴。
在歌剧院的门口,一辆轿车从韩小凡身边擦过。吴瞻很关切地伸手揽住韩小凡的肩膀,危险过去后,仍然没有放下来的意思。韩小凡开始感觉到不适,他们才刚刚认识,怎么能如此亲昵?她朝一边侧了侧身子,摆脱了吴瞻的胳膊。可没走几步,吴瞻的手又随意地搭上了韩小凡的肩膀,韩小凡的自尊心战胜了虚荣心,她猛地转了个身,再次甩掉吴瞻的胳膊。
“怎么了?”吴瞻明知故问。
“我突然不想看歌剧了,我想回家。”韩小凡看穿吴瞻虚伪的外表后,发现他原来是个无赖。她不敢想象在忽明忽暗的剧场中,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吴瞻看了看她,轻视地笑了。“原来你不喜欢歌剧!早点告诉我嘛!”他实际上是在嘲笑韩小凡的不懂风情。
“不好意思,你自己看吧!”韩小凡不想反驳,她只希望快点离开。
吴瞻为韩小凡拦了一辆出租车,替她拉开车门,却懒得伸手去扶车门顶。韩小凡刚钻进车里,他就从外面重重地关上了车门。“什么时候有空,还可以给我打电话。”吴瞻把头伸进车里,暧昧地笑着说。
出租车起步后,韩小凡迅速摇上车窗,瘫在坐椅上。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历险记,也是她平淡生活里的悬念小说,她喜欢在寂寞的时候为它加上各种结局……
六
一次次没有结果的相亲,让韩小凡身心俱疲。她对自己渐渐失去了信心,对周远浩的思念开始复苏。这种思念排山倒海、汹涌澎湃,将失眠中的韩小凡淹没在辛酸的泪海中。她开始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追悼从前快乐圆满的生活。她喜欢假设周远浩没有出国,这种假设能给她带来稍纵即逝的幸福感。
“灭绝”的婚礼对韩小凡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六十一岁的“灭绝”在学校门口的饭店大摆宴席,庆祝她找到了最终的幸福。谁都没有想到,“灭绝”的结婚对象会是守N大教师住宅区大门的朱二爷。
酒宴上,“灭绝”喝多了,她居然站在话筒前,讲起了她与朱二爷的爱情故事。“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我穿着高跟鞋怎么也跑不快。雨急路滑,我在大门口重重地摔了下去,疼得我都快晕厥了。幸好朱二跑过来,把我扶了起来。他也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背着我上楼,给我擦药。”“灭绝”的声音很苍老,讲得却很动情。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朱二那句话。他说,‘人这一辈子的路,太长,太远,太颠簸啦!没个伴儿就跟没有拐杖一样,容易摔,摔得重。’”“灭绝”是哭着讲完最后一句话的,那个重字拖得很长,很凄凉。
韩小凡举杯向“灭绝”祝贺,“灭绝”贴着她的耳朵说,“朱二不一定是我的终点,但他是我的起点。是我重新生活的起跑线。”“灭绝”的白发在韩小凡耳边颤动,想挠痒韩小凡敏感的心。
韩小凡没有被“灭绝”的话打动,她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膜拜的高处是座冰冷的悬崖。她向着悬崖大步地走着,背后的退路渐渐塌陷。她走到最高处时,才发现她已经孤立无援了。没了退路,四面都是陡峭的崖壁。
韩小凡长时间地蹲在寒冷的悬崖上,忍饥挨饿。她无路可走,又何来的起跑线。她凝视着四面浩瀚的云海,那是她唯一离开悬崖的途径。她问自己,“跳下去,你怕吗?”
那是秋天里,最普通的一个周末。清晨,略有一丝凉意,“灭绝”挽着朱二爷散着步去买豆浆。韩小凡的妈妈带着一大沓女儿的资料,赶着去参加一个大型“相亲会”。这个大会只有父母参加,主办方在公园的草坪上拉起长长的绳子,父母们将自己儿女的资料挂在绳子上。韩小凡的妈妈赶到时,公园里已经飘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旗”。她赶紧占领一处阵地,将韩小凡的资料挂上去。
一夜无眠,韩小凡对周远浩的思念又发作了,它像剧毒一样折磨着她。韩小凡被折磨得满地打滚,号啕大哭,她是绝望的,周远浩已死,她的毒无药可解。天亮了,韩小凡支撑着干瘦的身体坐到了桌前,桌上的镜子此刻变成了放大镜,灰白的脸色,干涸的双眼,脱水的嘴唇。它将韩小凡的惨状加倍放大了。
韩小凡太累了,她想好好地睡一觉,却始终合不上眼,她脑子里全是周远浩的模样。周远浩浓浓的眉毛,深邃的目光,周远浩的脾气多好啊!他笑着说:“小凡,张张嘴――”一颗酸酸甜甜的话梅就滑进韩小凡的嘴里。周远浩温柔地问她,“小凡,好吃吗?”
空荡荡的房间里,韩小凡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她把安眠药片一片片送进嘴里。“远浩,真好吃!”她喃喃地说着,一片接一片地咽了下去……
太阳出来了,公园里像游园会一般热闹,一对对父母仰着头焦急地替儿女寻找着对象。韩小凡的爸爸带着笔记本,看见有合适的人选就赶紧把联系方式抄下来。边找边抄,他的脖子极度酸痛。
阳光照在韩小凡粉色的资料上,格外引人注目,“韩小凡,女,三十七岁。中等身材,长相一般,学历本科,性格温和……”很快下面聚集了一大群戴着老花眼镜的父母。
“我这儿还有资料,看上我女儿的,就来领一份。”韩小凡的妈妈忙着派送女儿的资料,向对方打听男方的情况,心中又喜又忧。从前她将韩小凡的学历、身高如实整理出来,很少有人问津。
韩小凡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不肯闭上眼睛,她在等周远浩来接她。呼吸越来越浑浊,越来越凝重,寒冷渐渐袭来。
韩小凡从悬崖上站起身来,纵身跳进了浩瀚的云海。她在虚空中缓缓飘落,像羽毛一般在空中回旋下降。她伸出双手,企图抓住点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越来越低,越来越冷!“扑通”一声,她跌落进了烟波浩渺的寒潭,在冰冷的湖水中慢慢失去了知觉。
终于,沉到底了,韩小凡躺在湖底光洁的鹅卵石上,永远定格了。
雪白的床单盖住了韩小凡苍白无色的脸,护士将她推出了急救室。年迈的母亲哭喊着昏死过去……
韩小凡的追悼会很冷清,她的朋友很少,也没有用心栽培过什么学生。到场的只有学校领导和几位亲戚,“灭绝”含着眼泪安抚着韩小凡的妈妈,她哆嗦着嘴唇一遍遍地说,“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怀抱一束白色的走进了灵堂。他跪在韩小凡的遗像前,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很久,很久。他再抬起头时,已经满脸是泪。这个男人为韩小凡上完香后,缓缓走到韩小凡妈妈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伯母,您要多保重。”
戴墨镜的男人走出灵堂后,才摘下墨镜,擦拭眼泪。他就是周远浩,韩小凡为他内疚了一辈子,伤心了一辈子。她到死也想不到,他会用死来欺骗她。当初,韩小凡的态度太坚决了,周远浩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他根本无意出国念书,也不希望家里为他倾家荡产。他在国外半工半读三年一无所获,最后偷偷地回了国,他害怕韩小凡嘲笑他无能,就躲到一个遥远的城市。后来,他发现原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不只韩小凡一所。一年后,他顺利拿到了一所小木屋的房产证,他和一名女工结婚了。
五年后,他从参加同学会的好友处得知,韩小凡这所优雅的大房子,还一直为他空着,他很内疚,于是找留在美国的同学写了封信告知他的死讯。这个善意的谎言没能拯救韩小凡,她在无爱的岁月里,早已千疮百孔,破败不堪。
秋天的大海平静无边,海边一幢曾经金碧辉煌的宅子,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轰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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