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于当止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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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以良家妇女覃晓雅看似荒诞“出轨”的决定和经历为故事主线，写了两个女性生命的共振：当时间缓缓夺走青春，而为生活和工作操劳，奔波于压力中的女性慢慢失去了性别，她们想重新活成一个女人，但那从来就只是她们自己的事情。七十多岁的单身老女人兰姨，曾经的副市长，生命结束前最想得到的是男人的拥抱，可是，没有人愿意拥抱这个垂死的老女人，哪怕她花钱买也买不到。四十八岁平凡妇女覃晓雅的情感一再遭到丈夫的伤害，乃至，她把自己出轨的经历告诉丈夫时，丈夫竟然睡着了——这可能出于丈夫对她的理解和宽容，也可能是漠视，还可能是回避——超越情爱、、私欲的生命间的悲悯。

丈夫睡着了，这一笔高明，将人物的情感和态度写向多重性。小说行文至此，达到意味丰富之时。也是止于当止之时，不再追问为什么丈夫听妻子讲述会听着听着睡着了，这才不会让小说变得褊狭。时间总会抹去一些东西，或许多年的夫妻终成亲人，他们一起老了，他懂得把她当做亲人来对待了。或许他理解了她，理解了一个生命的必将衰老，不再计较一个亲人是否出轨。他或许在弥补她，因为他没有给过她精彩的生活，并且伤害过她，每隔10年他自己还曾出轨一次。此刻，他无法表示愤怒，也无法表示可以接受妻子的出轨，只能假装睡着。睡着了，这是表达他理解和宽容的一种形式，而且是一种颇为巧妙的形式。这样，可以把事情处理得淡化一些，很大程度也会打消覃晓雅心中的阴影——因为丈夫看上去并不在乎她做的这件事。

然而，丈夫此举不一定就打消了覃晓雅心中的阴影，即便那真是出于理解和宽容。因为，如果他是真的睡着了，那就是漠视——对她的一切漠不关心。无论丈夫是否真睡着了，覃晓雅都可能认为丈夫是漠视她。青春不再，不仅她无法从一个30年一直对她表达好感的男同学那里获取想象中的激情，而且丈夫也因她老去而漠视她。而丈夫的漠视，正是丈夫一再出轨的合理的逻辑起点。如果覃晓雅这样理解这一切，无疑会悲从中来。一个女人老了，所有的男人就都不把这个女人当女人看。这样，这个女人所过的日子，就是有青春而没明天的日子——青春结束，你就失去了一个女人的资格，你只配做人。从“女人”走向一个更大的概念“人”，实际是模糊了女人的许多标志性特征。男人在追逐青春貌美的女人，但女人却无法在时间中回头。

丈夫睡着了，这一笔还透露出悲悯。为什么悲悯？生命中有共通的悲哀，岁月无敌，人终究要老和死，可是“明天还要上班”这样的事情却可能成了头等大事。这样一来，作家笔下的男人和女人，就全部变成了人，这继续道出人的悲哀：人的性别特征在社会压力和时间的挤压中萎缩掉了。所以，我要把这篇《钟点房》称为“生命的哀歌”。或许覃晓雅早就把缺乏爱情的生活过了几十年，但她没想到丈夫会在她说这段经历的时候睡着，唯一还能稍许安慰她的，或许是丈夫听她讲副市长的故事时所说的：“这些人太没有同情心了，如果我在场就抱抱她。”但人性的一抱，真能安慰那个垂死的老妇吗？同情和可怜并不是这两个女人要的，她们要的是爱。终究离题万里，终究是哀歌一曲。

很多时候人对自己的处境是浑然不觉的，安勇这篇小说在多种特定的环境中，放大了许多人生活中习焉不察的恶劣情感状态、生存境遇。而我始终认为，好的小说家大多心怀批判精神，对生命有着大爱。这篇小说所呈现的安勇，具有我认为的上述好小说家的面貌。也因此，《钟点房》这曲“生命的哀歌”并非哀怨缠绵的小调，而是一首高亢的“大歌”，火力十足，富有力量感。安勇告诉我们，很多人的努力和追求不是在铸就生命的辉煌，而是在毁坏人生命中最宝贵的精神质地。

覃晓雅本来心里尚保存有一段美好的感情，她的大学同学綦连安断断续续追求了她30年。可以想见，覃晓雅和綦连安对彼此都保留着很好的印象，他们是彼此精神世界中一个美好的乌托邦。然而，他们没有能止于当止之时。她希望他成为她生命中最精彩的一页，其实他早已是她生命中精彩的一页。她想用一种欲望的形式证实这是精彩的一页，所以，无论她年轻还是年老，她注定会失败——敌得过时间的，不是肉体和实感，只能是精神和虚幻。可以永垂不朽的爱恋，也只能是精神爱恋。她挣扎着走进钟点房，象征了走进荒芜的精神空间，她努力要找到的，在寻找时早已背道而驰。

（李昌鹏，文学评论家，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