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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俗大雅话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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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艺术是一种靠操纵影偶傀儡的表演,靠精美的影偶在灯下投影于影幕,靠对剧情及故事的演绎,靠人声的道白及歌唱,靠各种乐器伴奏,靠各种拟音对影偶动作的同步配音的综合时空艺术。关于它的起源,有周秦说,有汉唐说。但皆因记载零星而没有定论。到北宋时期,关于皮影的制作表演的记载已层出并比较详尽了。到北宋时,皮影艺术的发展已相当成熟,就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皮影戏表演的那种样式了。它在华夏农耕社会的环境中普及于乡村市井一千余年,它是诉诸于人们精神及心灵需求的一种民间的大俗大雅的艺术形式。

人类对自己童年的思索,是一种幽思,是纯精神状态的。在汉民族原来自给自足的农耕社会形态中,这种思索表现得尤为突出、强烈。在封建士族阶层,他们靠的是浩繁的历史典籍;而绝大多数处于文盲状态下平俗的农民群体,他们也在思索自己民族一脉相承的历史文化,他们靠的是一些民间艺术。这种同一文化在分散偏远乡村的传承,皮影艺术是起了相当大的作用的。自从开天地直到清王朝,这近乎完整的中华民族历史文化足迹,几乎都是原来传统皮影艺术演绎的主要内容。所以,即使是在黄土高坡,穷乡僻壤的农民,他们通过皮影戏也能了解“人”及“己”,乃至国家及民族的历史。陇原河西一带的农民有这样一句俗语:“不看戏影,不知礼义。”“礼义”在这个语境里囊括了自己民族的历史、文化、伦理、道德、宗教等内容。人类的始祖伏羲、女娲,在很多影偶箱里,都有他们的形象。黄帝大战蚩尤,神农教民农耕,尝百草发明医药已是影戏的内容了。道教的产生,佛教的东渐,使远古的历史演绎成神话的历史,历史的神话。皮影戏巧妙地把历史文化记忆艺术地传给了乡野的炎黄子孙。从武王伐纣的《封神演义》中的故事起,历代的演义故事、志书、话本、小说就延绵不断,如东周、隋唐、杨家将故事,唐僧取经故事以及各种公案故事,都是影箱里影偶登场的基本内容,是皮影艺人“隔帘说书”的家底。

儒家经典、两汉辞赋、唐诗宋词,通常被认为是“雅”的典型。辞赋用典极多;诗词的韵律平仄更是体现了汉语音律的形式美。从目前所见到的清朝中后期流传下来的影卷手抄本中可以看到,在这种“俗文学”中,贯穿融汇了儒、释、道文化的精髓,叙述时有用典,唱词道白多有韵文,不时也补上几句辞赋、诗词。像唐山影卷的韵文,有“三字头”“五字经”“七字赋”“十字锦”等形式齐整的韵文,读来上口,富有音乐节奏感。这些传世的影卷,有些是影艺人在多年传抄中的集体创作,其中也不乏一些古代知识分子的精心之作。这是在影卷文字上富于文学性的“俗”中见“雅”的地方。

我们现在所能见到的那些明、清时代西部地区的影偶,从绘画艺术的角度去审视,也属罕见的典雅的造型艺术精品。古代民间艺人用写实的、夸张的艺术手法,用富于弹性的线条,用阴阳雕刻的手法,巧妙的黑白灰对比,用民间自制的颜料进行勾、填、染、晕的手法表现出的绚丽色彩,使影偶形象臻于完美。旦角多用阳刻,那全侧面的外轮廓线极富弹性,悬鼻、高额、小唇、一弯细眉和凤眼直连云鬓。大块的镂空只留下外轮廓及五官的造型细线,使人感到古代的青年女子 “面如傅粉一般同,唇似丹朱一点血”,极尽娴雅妩媚之态。净角多用阴刻手法,其眼、眉、鼻、嘴的笔法刀法大胆、夸张,变化多样。有的形象“巨口獠牙,口放霞光千万道”,造型粗犷,酣畅淋漓。净角形象光是眼眉部分的变化,一副影箱中至少有五六十种之多,表现出了人物的身份、年龄、忠奸等特征。如瓦岗寨的人物程咬金的专用头梢形象,从少年到老年,总共有七八种之多,表现了不同的年龄段和身份。古代皮影艺人综合吸收了历代壁画、雕塑、画像石等文化养分,创作出了如此精美的影偶作品。一副影箱,一般有七八十个身段,多的有八百个以上的基本不重复的头部造型。有的形象造型之典雅完美,令人叹为观止。这是民间艺人纯熟的技术与艺术结合的作品,是完美的形式与内容相结合的美术作品,是“俗”与“雅”相结合的艺术作品。这些影偶作品,包含了大量的历史文化信息,是汉民族道德、文化、历史认同的形象显现。这些影偶作品,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很多形象出乎我们想象,妙不可言。它的内容形式的大众化,紧贴民风民俗,使它“俗”到极致,也美到极致“雅”到极致。笔者看到一件清代传世的驴造型形象的影偶,这是一件运用写实手法、造型准确的牲畜形象。它是由十节身体分段连缀而成,所以头、颈、身、腿、尾可由艺人操弄各种动作。艺人特别在鞍辔刻绘上下了功夫,使这条驴“穿戴”华丽,像个花花公子,里面无疑暗含了艺人有意的揶揄。雕镞艺人还特别突出了它的根具。这件作品太俚俗、直白、大俗到了极点。驴这种牲畜是帮助人们农耕劳作的伙伴,在乡村的生活景观中,是屡见不鲜见怪不怪的。这个充满活力的家伙,一旦闯到影戏中,踢腿、撒野、寻欢,它能起到烘托“剧场”气氛的效果。又因它是畜牲,“不懂事”,所以也并不显得黄色下流。它串缀到影戏中往往有讽喻的内涵,使人在捧腹大笑之后,蔑视的是那些被民众所嘲弄,被生活常识所否定的东西,而得到的却是高尚情操的满足,所以最终的结果还是大雅的。

戏剧艺术的表演,有些再现生活的细节是靠演员虚拟的动作来体现的。皮影戏则不同,它虽也借鉴了戏剧的一些形式,比如将领在台上的打斗可喻千军万马的战斗;但它的战争场面将领骑的是“真正的”骏马,神仙骑的是狮子、麒麟等神兽。影戏《白蛇传》“西湖借伞”可是在真实的一叶小舟上表演的 ,而舞台戏剧只能靠演员动作表演来体现虚拟的船上水上的环境。在影幕上,在艺人的掌指间,影偶的动作变化使人眼花缭乱却又自然真实。文戏的缠绵、委婉使人坠入凡尘,思绪万千;神怪戏变幻莫测,来去无踪,使人如入太虚,洗去烦恼。皮影戏由于是借助光影,在夜黑里,只有影幕是明亮的二维空间,它营造的演出环境,可使受众精神集中。在这种情况下,集中的精神可使现实二维的幻影空间在精神层面上无限扩大,以至使人的思绪进入时空隧道。天界的如来佛祖、元始天尊、玉皇大帝,人间历朝的帝王将相,庶民百姓,海底龙王水族,地狱阎罗小鬼,交织成无限的空间与时间、人间与神界的画卷。而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民族悠远的历史,贯穿于故事中民俗的、宗教的、封建社会伦理的教化,通过人与人之间、人与神之间、神与神之间的悲喜故事,进入饥渴的受众心里。这大概就是皮影艺术能够在过去的乡间的农耕社会环境里辉煌千余年的主要原因吧。

大俗大雅,在传统的皮影艺术里结合、体现得最为充分。从影偶的造型,影卷的文学性,音乐、唱腔的特色,操弄表演艺术等方面,都是这样。在传统的皮影戏剧目里,除连台本的各种历史演义题材、公案题材外,也有从各地方剧种中移植过来的作品,还有皮影艺人根据本地民风民俗文化自己编创的作品。有在演出连台本戏的时候,也串进去一些皮影艺人自己即兴编撰的有关乡土人情的东西。由于是儒、释、道这些封建社会所谓“合乎规范”的内容统御着影卷,也由于影偶是由历代艺人集体创作的具有特定审美对象的美术作品,这里面自然包含着“雅”的内涵。而在影卷里包含有大量的方言土语、俚语、谚语的内容,也有诸神灵的方土化、世俗化的内容,还有演出时的乡音土调,这些都属于“俗”的范畴。正像前文所言,“俗”与“雅”由于无法量化,只是凭人的经验、感觉去评判。但是,“俗”与“雅”,在很多情况下是有群体性的共识的。如果我们承认“雅”是“高尚”“美好”的,那么,通俗的、民俗的“俗”的里面有高尚的、美好的东西,当然也就是“雅”的了。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俗”中有“雅”,“雅”中有“俗”。比如,我们看见一些反映民风民俗的美术作品,它很美,一看就能吸引人,使人愉悦,你能说“俗”的东西就不“雅”吗?再说,说不定哪一天,又把某一“俗”“规范”成“雅”了。比如产生于内蒙古的《牧歌》、云南的《小河淌水》,现在成了声乐作品的经典曲目,而经常在那铺着地毯的音乐厅,叫人晚妆革履,正襟危坐,矜持有加地去“雅兴”了。其实“雅”与“俗”,有时的确纠缠不清。有皮影艺人说,我们既能演《白蛇传》《西厢记》,所谓很“雅”的昆曲《牡丹亭》《桃花扇》,也照样可改编过来演,西洋莎翁的经典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只要有洋人形象的影偶,我们也能用方言土调来表演。

是的,从西周的雅乐到春秋时伯牙的琴音,再到现代的交响乐、歌剧等,是属于高雅艺术;从《诗经》到《红楼梦》,也属于雅文学;外国文艺复兴以来的音乐、戏剧、美术大师的作品也是洋雅艺术。可是,无论中外,这些“雅”的东西却逐渐宫廷化、贵族化,甚至囿于沙龙的圈子,便有了几分矜持与孤独。唯见我国一千多年来在民间流行的皮影艺术,它集文学、音乐、美术、戏剧表演于一体,它里面有“俗”的内容与形式,也有“雅”的灵魂、内容与形式,但它却更多的是平易、洒脱的自由。在乡间的场院、堂屋或炕头,揪人心魄的锣鼓音乐一响,影幕上虚晃变化的美丽幻影一出,俚俗的道白唱腔一喊,早已统摄住了那些从田野踏晚霞而归的乡民们。他们从土地回到了精神的家园,沉醉于不可名状的愉悦之中。在黄河上游一些偏远乡间的皮影传人,他们在农闲和民间节庆时,还在重操旧艺。除改用电灯作光源外,其他如演职人员编制、音乐唱腔、操纵影偶的手法、演出剧目及场地等,还是沿袭原来农耕社会的旧制。这使我们能够看到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原汁原味的传统皮影。皮影深厚的历史文化内涵雅到了高山流水,不见纤尘;“雅”到了忘辱忘荣,只见灵魂;“雅”到了时光倒流,却显宇宙本原;“雅”到了尽头,却见自己原本就在“俗”中。那些皮影艺人的乡音表演“俗”到掉渣,忘乎所以;“俗”到酷毙,尽显物态本相;“俗”到如醍醐灌顶,使人大彻大悟;“俗”到使人昏昏然落到谷底,回过神却见自己也在“雅”里。皮影艺术真是大俗大雅,俗尚俗美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