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你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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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他的时候，正是凌宵花开的季节。凌宵花开在校园，长长的水泥廊墙上它们的青春笑颜只张扬给天空看，垂下来的拇指粗的荆条，系着精致的花穗，形成一排流水般整齐的动荡屋檐。她时常坐在水泥的长凳上，把身子蜷成一个黑陶，黑眸子里装着一股暮色。她觉得这里的凌宵花都是为他开放的。
他是来串门儿的。他所在的大学是全国重点，校园沿着中轴线，左边一个院落，右边一个院落，左边梧桐园里的梧桐老得落籽，右边桂树园里的桂树足有碗口粗。新老院落都坐落在浓阴中，文化像青砖一样一层层堆积在那里，并且披满诱人的苔藓。那里有矮墩墩的、墨香外溢的百年图书馆，有像老留声机般老掉牙、让人怀旧的老电影院，有星级戏剧院，有豪华小餐馆，有水泄不通的大餐厅，足球场、篮球场、棒球场就有好几个。横平竖直的道路不得不用×路×幢×―×号来表示。这是有些年头的大学，这是个有些名头的地方。他是个班干部，还是校团委什么人，还是个足球队长，光听他一上场，全场女生咋呼呼的劲儿，就知道他是什么级别的人了。
而她不同，她的学校只是一所专科学校，充其量只比高中大一点，她最怕别人问她哪个系，因为她们学校只有×班×专业。她高中成绩很好，老师和父母都以为她会进一所像样的学校，可她没有。失眠了几夜的父母红着眼问她要不要再来一年，她说不用了，她知道她过不了那道坎。她在学校依然苦读，没有什么爱好，连话都不多说，只是成绩依然名列前茅。
让她难堪的是，让她现眼的是，或者让她苦恼的是，她的学校正处在那名牌的后面，外边人还以为那是个家属院落。要到街上买东西，她的同学会硬着头皮穿过南院无限风光，到市区超市去，可是她不，她会沿着自己的校门口一直向东或向西，然后再折向朝南的大街。
他和她是同乡，他们认识了。他带着那个大学特有的热情，一阵风闯入她的校园。他们一同吃饭，他妙趣横生，妙语连连，博闻强记，博学纵览，他就是一所综合大学。而她依然高中生般矜持，吹着短发，因喝了酒而面色潮红。他讲他的女同学，她听着，他向她举杯，她客气地示意。他没有得到应有的恭维，端着的酒杯里像是少了些什么。晚上在她的学校小礼堂他请她跳舞，一曲终了，她安静地走向固定的阴暗角落，安静地像一朵等待月光抚弄的月季，他想找其他的舞伴，但又觉得整场只有她。
他让她到他那里去玩，她不去。那个校园她每走一步都会心痛，美丽的小人鱼为了王子丢掉了尾巴，在沙滩上很痛苦地走着，而她在高考中丢掉了尾巴，她想她以后在社会上可能每走一步都会锥心地痛了。那应该是她的学校，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可是现在让她走在那里，就是走在刀刃上。
他偶尔到她寝室玩，女孩子们开始挤眉弄眼。也难怪，这个学校所有女孩子目标都在正前方，前院就是这里的星星、月亮，它的存在就是为了照亮后方，就像太阳月亮就是为了照亮大地。全校的男生全都被笼罩在乌云之下，他们看前院的男生眼睛都是通红的，特别是夜晚。一个学期过去了，别的星星、月亮轮番光顾这个寝室，可她还没有进展。同寝室“剩女”有时也在喊：“你不要，让给我了啊？”她则会回答：“美死你！”，她不痛不痒，他也像一只没头没脑的蝙蝠，在这里扑棱一阵又扑棱走了。他在这里吃着她的、喝着她的，他在这里无牵无挂地活着。
有时候她问：“怎么不把你的女朋友带来啊？”或者她在她们学校大门口，亦即是南院后门口，她会抓紧时机伸长脖子，指着里面进来出去的红男绿女说：“是她吗，是她吗，这个不错耶。”她说要帮他选一个。于是他们俩经常站在界河那，对北院、南院女生评头论足。有时碰到南院热情如火的女生，她怂恿他们一块吃饭，回来把进展说给她听。他果然就和她们一块走掉了。两年里他们过得很开心。
在她毕业的那年，他也结束了四年学业。女孩子要回家乡了，而他要到广阔天地去。
两年之后，女孩子在家乡意外遇到了这个男孩，他已潦倒得不成样子。原来他的省城工作并没有弄好，他和她同时被分了回来。他生活在沮丧之中，什么人也不愿意见，在单位更说不上声望业绩。而女孩子却活得非常好，考上了公务员，工作顺利事业兴旺，人也越发开得像一朵月季。
他们结婚了。可是男孩依然活在幻想之中，他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喝多了念念不忘要到省城去。女人问他，那为什么不去呢？他无语。那么就永远这样下去吗？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她果断为他辞了工作，为他准备好了行礼，对他说：“挣到钱我们一块花，挣不到钱，我的小旅馆可是全年免费呢。”
他别无选择，只有去了。头一年，男孩干得很辛苦，每个礼拜回来一次，人都累得像一摊泥，早晨走的时候，好像还没有从上次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他极不情愿地走出家门，这时候女人总会问他：“要钱吗？要零花钱吗？”然后把一叠钱塞给他。她挽着他，有时是拉着他的手一同走到汽车站，在薄雾中她等着那辆车来，然后她把他送上车去。
一年以后，她的小旅馆逐渐进账了，他不肯再接受她的钱，他要加盟，他不停地投资。他无限向往地说，以后我们会有很多钱，我们会到省城开一个更大的连锁店。他的脸色好看多了，人也健谈了，他说他们领导、他们员工，他们单位发生的一切事情，说到有趣的时候他哈哈大笑，南院的那个男孩回来了，而女人依然是北院女孩，安静地听他说话，安静地替她准备一切。他们过得很愉快，只是她到车站送他的次数明显少了，因为他不再能常回来。
几年之后，男人喜滋滋地回来，说单位要派他到外地去，成立一个分公司，由他负责。仿佛话还没说完，男人就像一股旋风消失了，这一走就没了音信。几个月之后，男人深夜里打来电话，说明天要开业，书记来、市长来、局长来、经理来……，男人如数家珍，疲倦中透露着极度兴奋。女人说，那我去看你。男人费力地说，可是我没有空接待你。女人说，那我自己接待自己。
一清早女人果然去了，颠簸了几个小时，终于在九点十八分之前赶到了。男人办公室门前小车云集，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奋力疏导，花篮层层叠叠堆满台阶，写满字的红授带随风飘着，风中都带着一股收获的味道。里面的人穿来穿去多得像赶集，主席台搭得足有一丈高。没有谁认识她，她费力地挤进人群，挤进丈夫办公室，男人洁白衬衫上别着鲜花，刚修饰过的头发还是有点零乱，看见她说，我一会要到上面讲话。女人赶紧打开包，拿出一盒金嗓子喉宝，男人怔怔地看着她，她依然是他的一只手，只要他一抬手，她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男人指指前面，一排礼仪小姐捧着大红绸子结成的花球站在那里，长长的绸带将她们连成一堵扯不断的墙。他说你站那儿，你站那儿，我好能看见你。
女人则指了指台子的后面。男人扭头看了一眼，高大的台子后是一小块空地，被前面挤得有点逼仄狭长，空地上落满浓重的阴影，再朝后就是一堵墙。女人又指了指空地，说，我站那儿，站在你的后面，这样，你上台的时候就能知道我在哪里，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男人看着她，看着她，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界河边催他回去、催他和女同学一块外出，而每次他一回头就看到的女孩。
站在你的后面，就是为了让你更清楚地看到啊。
女人在一个小饭店用粗瓷大碗招待好自己，就又把自己塞进一辆长途公共汽车。路上收到男人的短信，他说：“我的手机快没电了，你要是打电话找不到我，不要着急……”女人把短信看了又看，缓缓把手机滑盖推进仓里，不知怎么地眼里就掉进了一粒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