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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凉 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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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胸中积满了沙石

因此我所想望着的:

只是旷野、高天和飞鸟。

――萧红《沙粒・十三》

在萧红去世的年龄,在一个积雪迟迟未能融化的寒冷的冬天,我重读这些带着雪的寒凉的文字。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变出一匹马来,一会工夫变出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些露珠浸润过的花朵,如今又在哪里?那记下这些“难以忘却的故事”的人,如今又在哪里?

这是《呼兰河传》的尾声,其实也可以用作小说的开头。而尾声之前的故事,呼兰河城里那些沉默而又悲凉的故事,一直还在延续。只是,曾经用生命记下这些故事的人,已经葬在了遥远的异乡。

萧红记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不过29岁。然而她的时间已所剩不多了。一直为肺结核所苦的她,预见了自己一年后的死亡吗?不自觉的死亡的气息,使这些早晨的露珠、午间的太阳、黄昏时候的红霞,都带上了朝花夕拾般凄婉、挽歌般悲凉的色调。

29岁的萧红在遥远的南方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离她当初的“逃荒”已有十年之久。19岁时,祖父去世,她在自己的家里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爱和温暖,于是逃出了“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她想象中的外面的世界是宽广的,是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然而这是祖父陪幼小的她一起玩耍的后园。她童年时所向往的后园、街道、大河、柳条林之外的世界,那更远的远方,并非后园式的乐土。那是“人”的世界。这个“天空”和“土地”的女儿,向着远方,向着“温暖”和“爱”,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可是那“人”的世界,依然是“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冰冷和憎恶,也远多于温暖和爱。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孑然一身,一无所有,除了她自己――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自己”。于是她只能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着雪地”(《过夜》),只能不停地漂流,漂流,做一个永远的流荡人,“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初冬》)。“漂流”的生活和“刺着喉头”的寒风,使她那“小小的咳嗽”一天天长大,最终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

在《呼兰河传》里,我们反复读到了“荒凉”。这是荒野一般的寂寞和悲凉,是大地之子在旷野上面对四季更替、如四季更替一般的生老病死的寂寞和悲凉。

萧红用了整整一章,写“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那满院的蒿草,那朽木头、旧砖头、乱柴火、沙泥土、打碎了的大缸、破了口的坛子、生锈的旧犁头,还有院子里的那些破房子……都是那么荒凉。到了秋天,蒿草中开了蓼花,也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蒿草上闹着。可是“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房子里住着的穷苦人,过着和这破落的院子一样寒凉和悲哀的日子。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那院子的老主人和小主人,同样过着寂寞和悲凉的日子。

那一年中有四个月飘着雪花的小城,也是那么荒凉。小城里的人们,在风霜雨雪里,过着冷清又寂寞的生活。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如蒿草一样生长着的荒凉里,偶尔也有热闹和繁华,但热闹和繁华的底子,却还是那荒凉。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天空一会红堂堂,一会金洞洞,一会半紫半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大马、大狗小狗、大狮子、猴子……轮番在天空里闪过,好不热闹。可是不一会儿,火烧云就下去了。于是家家户户关门睡觉。而“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生病的人家请来了大神,唱着,跳着,分外热闹。跳到半夜时分,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听。可这歌声和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冷森森的,越听就越悲凉”。听了这鼓声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金呼呼的、亮通通的、挤满河面的河灯从上流漂下来了。河灯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照得河水幽幽地发亮。漂着漂着,越来越少,慢慢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河里渐渐冷落了,岸上也渐渐冷落了,最后只剩下一轮月亮,照着这荒凉的小城。

那粉房里快乐的歌声,也是荒凉的。“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

面对这自然和人世的巨大的荒凉,那荒凉的院子的小主人,终于选择了“逃荒”。她能逃离这已经长在她生命中的荒凉么?

在逃荒的日子里,她也曾得到过短暂的爱和温暖。当她在哈尔滨东兴顺旅馆陷入绝境时,一个有着宽阔的肩膀、能为她遮蔽暴风雨的男子,因为某个偶然的机缘,出现在了她“比青杏还酸”的命运里。他受任某报纸副刊主编的朋友之托,来看望这位写信求助的女读者。二萧的初次见面是颇有意思的。在一个霉气冲鼻的昏暗房间里,萧军见到了一张近于圆形的苍白色的脸,一双特大的闪亮眼睛。褪色的裂开的单长衫,光赤的小腿和脚,变了形的鞋,散发中间明显的白发,怀有身孕的体形……种种迹象都说明着这个女子极其艰难而尴尬的处境。放下几本书后,萧军迟疑着想要离去。但桌上萧红随意涂抹的几句诗,却一下子打动了刚才还心存疑惑的萧军的心,直到多年后,他还清晰地记得这些朴素而动人的诗句:

这边树叶绿了。

那边清溪唱着:……

――姑娘啊!――

春天到了。……

去年在北平,

正是吃着青杏的时候;

今年我的命运,

比青杏还酸!

萧军顿时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变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也变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我认识过的女性中最美丽的人!也可能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她初步给与我那一切形象和印象全不见了,全消泯了……在我面前的只剩有一颗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萧军《侧面》)他马上暗暗决定并向自己宣了誓:必须不惜一切牺牲和代价拯救她!

他的确拯救了她。尽管依然过着困顿不堪的日子,但困境里的相濡以沫,正是萧红长久以来憧憬的温暖。更重要的是,他把她引上了正式的文学之路。回顾她不长的人生,真正能给予她爱和温暖的,也许恰恰是这些从她心底流出的、充满痛楚的文字――在这个荒寒的世界,她只能点燃自己,把冻僵的双手拢在自己的火焰上取暖。有时这美丽的火光也会吸引旁人一时的流连,但那些身影终究是要离去的。孤独,是一切逃荒者的宿命。

爱情终于成了“昨夜的梦,昨夜的明灯”。曾写给她的“带着颜色的情诗”,如今又写给了另一个姑娘。(《苦杯》)她依然有着“晶明的、美丽的、可爱的、闪光的灵魂”,可是美丽的灵魂终究比不上少女美丽的红唇。为她遮蔽暴风雨的人,而今变成了暴风雨。她只能在“苦杯”里,啜饮生命的苦酒。

她的生命里更重要的一段日子,则和一个我们都熟悉和敬爱的名字有关。在鲁迅先生那里,她得到了从生活到文学到精神上无微不至的关怀。萧红能成长为一个成熟的、出色的作家,和鲁迅的帮助和指点是分不开的。但鲁迅对于萧红来说,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学和精神上的导师。有不止一位研究者指出,两人之间有着一种比一般的师生关系更深的精神上的契合和相互依恋。

失去祖父后,来自长辈的宽厚甚至娇纵的爱,萧红再也没有得到过。而如今,在鲁迅这里,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陪伴她度过童年时光的后花园。在“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他们一同向往着旷野、高天和飞鸟,向往着广阔辽远的天地。

死亡再次从萧红这里夺走了她仅余的温暖。远在日本东京的她,从报纸上看到鲁迅的名字和“逝世”“损失”这些词连在一起。不懂日文的她希望这只是自己的误解。但一张鲁迅仰卧在病榻上的遗照彻底击碎了她的希望。

数月后,她回到上海,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到先生的墓前拜谒。她以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心中的情感:“我就在你的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只是说一声:久违。”(《拜墓》)这或许正是对先生一句别有会心的玩笑的回答。有一段时间,萧红看望先生尤为频繁,有时甚至可以一天几次。有一个上午她刚刚去过,下午又去。正在校对书稿的鲁迅立即从圆转椅上转过身向着她,还微微站起了一点:“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一边向她点头。她怔住了。

这声“久违”,是对那两声“好久不见”的回答么?只是那个圆转椅上亲切的身影,已经听不见这回答了。

能够对抗寒雪般的荒凉的,只有爱和温暖。然而爱和温暖也像雪一样易融。荒凉又逐渐渗入萧红的生命,和原有的荒凉一起,堆成厚厚的积雪。她已经无力清除它们,也无力再拂去那些还在不断飘落的雪花了。

1942年1月22日,年仅31岁的萧红在香港因肺病去世,留下了这样的绝笔:“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是对终于吞噬了她的荒凉的不甘的反抗么?

在临终的病床上,她还惦记着那故乡的后花园么?那些曾经在后园飞舞的蝴蝶、蜻蜓,可曾飞到她深夜的梦中?

如今,萧红的故居装饰一新,开门揖客,成为小城的一个景点――这何尝不是另一种荒凉?我们该到何处去寻找那个太阳特别大、天空特别高、所有生命都自由舒展的后园?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在祖父的草帽上插了满头玫瑰的小女孩,还能找到回家的路么?我们又该到何处去寻找她呢?

曾经有喜爱萧红的读者走了很远的路去广州银河公墓看望她。他看到的是这样的景象:“底座的四边是九根抹灰砖柱相连的小小的水泥墓栏,方柱上的圆顶有的已经失落了。到处砖迹败裸,裂缝犹深,覆盖墓塔、墓栏的黑苔被晒卷了……可以想见,这里已久无人迹了。”让人感慨萧红生前和身后同样的寂寞孤独,同样的荒凉。

其实又何必刻意去寻找呢?那旷野、高天,就是她的归处。又何必为墓园的冷清而悲伤呢?或许那正是她生前苦苦寻找而不得的安宁。

1938年,萧红在《鲁迅先生记(一)》中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我们在这边,只能写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而谁去努力剪齐墓上的荒草?我们是越去越远了,但无论多么远,那荒草是总要记在心上的。

我们离萧红也越来越远了――写下以上这些文字时,恰逢正月初五,耳畔迎财神的爆竹声热闹喧天――“但无论多么远,那荒草是总要记在心上的。”不仅记在心上,更在心头摇曳生长,在这个过于热闹的世界,为我们留出一方安静而生气盎然的后园。

(南京师大附中;21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