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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一个娇嫩的词,像豆腐一样嫩,生怕被冬天抢走。三月走着,走着,变成了一个宽阔的、令人景仰的字眼。三月不是一个季节,是一种冲动。三月只有与农历结合才是温暖的。在农谚的三月天,已是犁耙水响,紫燕归来。“吹面不寒杨柳风。”噢,春天真的来了?
可季节很慢。春天是那种蔫性子,不像冬天生猛,一阵风“吼吼”地就来了。她从那些不知名的草芽上试探着。等人不注意,焦急得快跳河时,她来了。她来了,轻手轻脚地。有点弱不禁风,有点懒散,有点不在乎,还有点狡黠,有点调皮,有点浪,有点淡香,不知从哪儿就来了。
鸟在窃喜,叫声宽厚沉稳。它们的巢,谢天谢地,终于不再在北风的漫长施暴中摇摇欲坠了,是暖巢,对,是暖巢,不再颠簸,可以做了。三月是一种生活方式。三月突然让天空变得忙碌,纸鸢乱飞,燕子筑巢,蜜蜂搬蜜。苍蝇和虫蠓也出动了,夹在天空的选美队伍里。
三月在乡野委实太多,不值得大惊小怪,左一个三月,右一个三月;这个坡一个三月,那个沟一个三月;腐草间是三月,池塘里也是三月。不止几株樱花杏花,不是一个盆景大的公园。三月在乡下漫山遍野,无边无涯。每一块地都是三月的集市,每一道沟也是三月的百货大楼。不集中,不刻意,不显摆,素面朝天,但香艳逼人,琳琅满目。也不尽是这样。乡村的三月还有许多残冬的残余,留着寒冬清算大地的证据。比如一个草垛上,一棵树上,牵着吊着绊着葫芦或是丝瓜的枯藤与衰果,它们在风中冒充生命飘摇着,让春天无奈;一头了毛的牛,有些蹒跚地在一丛青草前试着恢复味觉;月亮还是显得有些阴鸷,像是冬天最后的帮凶。对春风领悟迟缓的树木正在蓄势待发,但还没有完全醒来。屋前屋后的杏花急不可耐地向枝干攀援,成团成簇,把这种树堆砌得花里胡哨,打扮得像个疯子。一株野樱桃却像一个村姑在水边羞涩地微笑着,很安静很安静。
在三月的原野上,春天有许多敢死队员,在已经占领的高地上欢呼。我看见有两只蜜蜂“嗖”地从杏树上飞走了,飞向荠菜花开的田垄。那里的荠菜茂密广大,风吹过时,一浪一浪卷走,又一浪一浪回来。我不喜欢在这个季节盛开的泽漆,它们几乎要占遍荒野,花不像花,叶不像叶。它们的俗名叫鬼打伞,在荒山野冢,长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伞阵,太吓人,太不识时务,喧宾夺主。但是回到城里,我会怀念它们。我怀念乡村的一切,包括我不喜欢的植物和野狗。
三月让田野和视野广袤无垠,越往三月的深处去,所有的庄稼和植物都像潮水一样暴涨起来。这是一个节骨眼,一个路口。阳光一天一天艳丽,天气一天一天通人情,像狗一样好使唤。天空一天一天高且蓝,终于,油菜花成为了大地的新宠。她太强势,太霸道,目空一切,兀自癫狂。空气纤尘绝无,烟岚如缕,粉粉的,晃晃的,耀眼炫目。因这大手笔,整个田野色彩饱满,豆蔻年华,青春逼人。鹧鸪一声一声,叫声含着水雾。路边的野芹菜蓊蓊翠翠,半夏、天门冬、麦门冬、绿蒿也同麦苗一起茂盛起来,水中的蒲草绿芒初现,榆树从疙瘩里抽出枝条,在阳光下抖擞着透明的小叶片。雄壮的高压铁塔手牵着手,跃向大地的尽头。偶尔一阵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很小,但是大地湿了,人的衣裳真的湿了。一会儿,太阳出来,像水洗过一样。太阳在田野上滚动,在温润朦胧的雾气揉搓中,像一团铁泥向上抬升,红嘟嘟的,冒着热气,弹射到油菜花的花海之上,光芒四处流淌。布谷鸟的叫声从天空划过,但你看不到鸟儿。布谷鸟的叫声是季节的闹铃。
在这样的夜晚,在你的窗口,植物生长的气息会偷袭过来。我经受过的这种遥远乡村的春夜,根本让我无法入眠。像是在听一场吵架,像是所有生灵的不满和吼叫――虫吟如奔腾呼啸的潮汛一下子随月光涨了起来,比着它们的嗓子。这是一个正在苏醒的夜晚。无论多远,春天都在。这些虫子,它们的声音咋就这么洪亮?是不是这样的夜晚它们有太多的激动要呼朋唤友?是不是憋了一冬的嗓子已被月光清洗畅亮?是不是有太多的话要向这暖和的世界倾诉呻喊?它们是不是一群上访者?这些从地底下一古脑钻出来的小虫子,它们的喉咙比人的还粗,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蛙声倒显得很落寞,很清静,很淡定,三声两声,不想凑这个热闹。主要是虫子,它们扯着嗓子,就像是每个的口里含着一块钢片。叫吧,叫吧,聒噪吧,三月无法阻止你们的歌唱和久别重逢。
细数,从田野上吹来的风,带来了油菜花、荠菜花、蒲公英花和野樱桃、野杏、野苜蓿花,以及植物和水面的香味。不要去分辨谁是谁,谁多谁少。田埂阡陌上,更多的菟丝子、灰灰菜、野豌豆、猪毛蒿、鹅不食,一些田野上有乳名和诨名的植物,都有了,一个也没散失。远远望去,整个村庄浮在油菜花海里,仿佛泡在蜜里一样。
我不嫉妒那些享受三月的人。我返回书桌,开始满怀敬意地书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