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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驱逐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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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放晴,七八个老人正懒散地蹲在村口晒暖阳,吧嗒吧嗒抽着烟,目光浑浊,表情木然。

对《南风窗》记者的造访,他们没有言说的欲望。

这是距庞庞塔村500米处的一个临时安置点。因煤炭开采致村庄塌陷,一年前,他们就到这里居住了。

庞庞塔村是山西临县木瓜坪乡一个静默的村庄,地处晋秦交界的黄河边上。这个拥有上千年历史的村庄,至今还没有手机信号。但去年,它却以“整体塌陷、耕地被撕裂”的悲壮方式,引人关注。

高速发展的中国,过去10年里,“每天都有80至100个自然村在消失”——这消息被国务院参事、中国文联副主席冯骥才披露后,引发舆论关注。

村庄消失有多种原因。在山西,煤矿资源的开发是村庄消失的一个重要原因,原住民通常被四处驱赶。

最近8年,庞庞塔村已历经多次搬迁,但没人知道,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大地撕裂

从县城出发约20公里,经农村巴士、自卸车一小时颠簸后,幽静山谷里,车戛然而止,便见到庞庞塔村:一排排嵌入山体的窑洞已经垮塌,村里无人居住。

去年下半年,村民移到庞庞塔煤矿的老宿舍临时居住。不过,他们将再次搬迁,搬到30里外的张家沟。新居住地没有场所养猪、养鸡,除60多平方米住房外,附近没有一寸耕地是他们的。他们的耕地远在30里外,种地一趟来回得走60里。

可老村是回不去了,因为没水。2009年起,村民的饮用水就靠庞庞塔矿区提供。每隔几天,矿区用消防车给村民送来。村庄断水,和矿区超强度开发导致地表漏水有关,井水干枯了,溪水也断流了。

庞庞塔矿区在上世纪60年代末建设、开采,年开采能力不超9万吨。这个矿区本属临县国企,但2003年11月19日霍州煤电接手后,就为村庄今日的遭遇埋下伏笔。

霍州煤电是山西焦煤集团子公司,拥有雄厚的资本和现代化开采能力,其在临县庞庞塔煤矿的年开采能力达300万吨,目前正朝年开采1000万吨目标进行技改工作。

木瓜坪乡党委书记郭原没有否认煤炭过度开采导致村庄和耕地的塌陷,他向《南风窗》记者坦承,“现在一年开采量比前30年的开采总量还大。开采量大增,出现塌陷不可避免”。

霍州煤电仅开采3年,庞庞塔村民就发现:窑屋出现裂缝,耕地开始塌陷。更大面积和程度的塌陷与开裂,在去年下半年出现:深夜,窑屋开裂致泥石“沙沙”往下掉;次日醒来,村民屋子塌陷得连门都推不动了;屋子裂缝足以伸进一个拳头……全村1600多亩耕地,原本一块块平整的土地,一夜间就下陷1至4米。

塌陷和撕裂仍在持续。和去年同期比,现在的裂缝越来越多了,“口子”也越开越大。

68岁的村民高眼兆陪《南风窗》记者走过这些脆弱的土地时,步步惊心地挪动双脚。在这劳作一辈子的他,对这里地形本很熟悉,如今的变化却让他也感到陌生。

“那只是过渡,未来一两年,庞庞塔村庄将彻底消失。”郭原说。目前,整个木瓜坪乡有27个自然村,其中人口少于50人的,有5个。

临县民政局副局长尤林平给《南风窗》记者提供最近出版的《临县民政志》显示,10年前,木瓜坪乡有32个自然村。

这意味着,最近10年,木瓜坪乡已消失5个村庄。

尤林平说,目前临县住人的自然村有1080个,和10年前的1250个相比,10年间消失了168个。这其中,有些和庞庞塔村一样,消失是因为煤炭开发致村庄不再适合居住。

下一个?

吉家庄村民从庞庞塔村的遭遇,看到了他们的未来。

吉家庄也属木瓜坪乡,离庞庞塔村约5里地。吉家庄也是庞庞塔煤矿的重要基地,在吉家庄,庞庞塔煤矿开了个“口子”,就这么个“口子”,吉家庄的耕地和家园因此生变。

“位于南梁、南山一带的耕地,已现几十公分的塌陷。”吉家庄村委主任曹秋平告诉《南风窗》记者,这几年,吉家庄的井水也干枯了,河水也断流了,饮用水也是靠矿区提供。

吉家庄的房屋还没出现塌陷和裂缝,但这个时刻笼罩在永无宁日灰暗中的村庄,也已不再适合居住:500多辆运煤车日日穿梭,夜夜鸣笛,搅得煤尘漫天扬起。

如果建个封闭的煤场,可以减少煤尘,但霍州煤电没这么做。吉家庄240多户、700多人的村民,因此备受其扰。

村民开始怀念过去“山清水秀,溪水潺潺”的日子,但现在那些往昔的美好,只存活在村民刻录的那张薄薄光碟里。

霍州煤电到来时,村民拍了些视频并刻录在光盘里。向政府反映情况的时候,他们带着光盘交给相关部门。

在电脑上,曹秋平给《南风窗》记者播放了这一光盘,逝去的日子逐一呈现。当视频定格在村子的林木被砍、煤尘漫天扬起、运煤车鸣笛阵阵时,电脑前静看这一切的村民,长时间默不作声,只在镜头一闪,出现个扭着大屁股的胖妞时,村民才笑起来说,这是谁谁的屁股。

播完后,曹秋平看窗外依旧扬起的煤尘,一脸愁容。良久,他转身坐到床沿上,沮丧地把头埋进两腿间。

博弈

村民争取利益的脚步,从迈出村庄的那一刻起,希望一次次燃起,又一次次熄灭。

从地方到中央,凡能想到沾点边的部门,他们都去找了。可在临县县委、县政府办公楼一楼大厅,村民看到霍州煤电赠给临县县委、县政府的雕塑时,心就凉了半截—雕塑上,代表政府和企业的两只金灿灿大手,紧握在一起,上书“携手共进,共创未来”。

“手都握一起了,在这里告霍州煤电有用吗?”村民沮丧地转身离去。

可是,煤尘还在笼罩村庄,运煤车依旧夜夜鸣笛。吉家庄村民怒了,他们聚集在一起,拦着煤车不让进村。很快,派出所的车来了,大批的警察出现。村民顷刻散去。

即使没有警察撑腰,那些抓根棍子傲然巡场的企业保安,同样让村民胆怯,特别是对一个只有老人和小孩的村庄而言。

2002年,临县财政收入只有3000多万元,10年后的2011年,临县财政收入13.3亿元,10年间增了近45倍!这和煤企的支撑有关,其中以霍州煤电的贡献最大,其对临县的财政贡献高达1/3。对于一个拥有63万人,其中1/3以上还处在温饱线下的国家级贫困县而言,这是诱人的。这决定了村民的处境。

而对当地政府缺乏信任的村民,只好将诉求寄望于上一级政府。当年,庞庞塔村民为了跑到省城去告状,分三拨进行:第一拨是请几辆面包车,深夜包车出发;第二拨是先从临县坐车到吕梁,再从吕梁坐火车去太原;第三拨则以坐货车等方式赶往太原。

“上百人在太原汇合后,到省政府门口齐刷刷下跪!”忆起当时场景,村民秦有旺至今仍很兴奋,“我们手里还举着‘还我家园’的牌子呢,那时整大了。”

但在庞庞塔村民高小海看来,结果没啥变化,“去前,每个人给5.2万元的搬迁补贴。回来后还是这个数”。

困境

除了找政府,找记者报道也是村民争取利益的重要途径,但现实让他们沮丧:很多时候,他们被一些假记者忽悠。因此,在无法辨认真假记者的情况下,他们通常选择了不倾诉。剩下的,就只有自救了,毕竟生活仍要持续。

11月10日,《南风窗》记者来到秦有旺位于张家沟的新居看到,他女儿一边吃方便面,一边盯着14寸的电视看,随剧情变化,她时而沉默,时而大笑。但秦有旺看着窗外飘雪不止,却一脸愁容,“雪不止,就没活干了”。

在村庄和耕地遭塌陷后,秦有旺家几乎无地可耕。原本,包括荒地在内,他家共有18亩地。但霍州煤电挖煤后,塌掉了12亩,剩下的6亩地中,5亩属于退耕还林。秦有旺说,目前就剩1亩地了,但来回一趟得走60里路,干脆就撂荒了。

郭原否认了秦有旺的说法,他说“有些地虽然是塌了,但平整后还是可以继续耕种的,因此耕地面积并没有因此减少”。

不过,秦有旺也说,他自己根本不想搬出来,但呆在老村也不是办法:按目前趋势,村民彻底无地可耕只是时间的问题,而且老村没水,只要矿区一断水,搬不搬也由不得村民了。

“种地能挣几个钱?扣除成本后,一亩地最多能挣到四五百元,差的也就挣到一两百元。”郭原说,其实,很多村民还是愿意搬迁出来的。

村民承认,种田挣不了几个钱,辛苦一年还不如到外头打工半年。问题是:上了年纪怎么办?种田至少还能保证他们养家糊口。

郭原说,这涉及整个国家农村社保体系的建立健全,并不是木瓜坪乡能解决的。

上世纪80年代,很多太原人记得,街上有很多讨饭的大都来自临县。现在,临县失地的村民也担心:这一幕会不会重演?

考虑到搬迁后村民离地太远,当地政府曾承诺:凡迁出的村民,每亩地每年获200块钱种地交通补贴,但许多搬出的村民至今没拿到这笔钱。

对此,郭原回应说,等村民都搬迁了,会落实的。

对村民而言,断水缺地的庞庞塔村,已回不去了。而城市生活,又无法融入。村民能想到的,就是争取多拿点补助或让矿区征收他们的耕地。不过,矿区似乎只对村庄和耕地底下的煤矿感兴趣,根本无心去征收煤炭上面那些已被摧毁了的耕地。

未来

“走一步算一步”成了庞庞塔村民不得不面对的无奈现实。而吉家庄还在焦虑:政府至今没有提出让他们搬迁,但家园和耕地已被摧毁。下一步该如何迈出,村民也不清楚。

就村民反映的问题,《南风窗》记者向霍州煤电咨询时,负责宣传的一位工作人员建议记者直接向庞庞塔煤矿咨询。

“村民反映的这些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庞庞塔煤矿一位姓郝的负责人告诉《南风窗》记者,这些年,矿区为村民也做了很多工作。

这点,临县官方也给予肯定。时任临县副县长的张呈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公开就此回应说,“庞庞塔煤矿由原来年产几万吨的小煤矿,变成全县最大的煤矿,地质灾害不可避免。但该企业给临县经济做了很大贡献。对于因煤矿开采给村民造成的损失,矿方的态度很积极,会逐一协商解决。”

这些年,矿区在“搬迁补贴、‘三农’建设支助款、免费水电提供”等方面,确实做了一些工作。郭原告诉本刊记者,庞庞塔村搬迁安置的建房补助等大概投入了5000多万元,这些钱主要是矿上提供的。同时,矿区在解决村民就业等方面,也提供了不少机会。

此外,考虑到煤矿开采对村民生活的影响,去年起,霍州煤电给吉家庄村民每人每年1200元的“‘三农’建设支助款”。

但村民对此显然不满意,他们将“‘三农’建设支助款”叫做“污染补偿费”—算是煤矿开采对村民生活造成影响的补偿,“不过,这钱还不够看病和买洗浴用品”。

吉家庄村民希望村庄或矿区搬迁。但他们也不知道,再搬迁了,新地又会在哪里?会不会和庞庞塔一样,人地相距甚为遥远。而矿区即使搬迁了,已然的破坏,又如何恢复?

变化还在进行。郭原告诉本刊记者,吉家庄不会搬迁,但庞庞塔煤矿明年将搬到其他地方去,在新的地方另外挖掘。

新地计划是在临县城庄镇杨寨村,这是霍州煤电一个千万吨的选煤项目。届时,更现代化的设备和采掘能力将在这里掀起新一轮的拓展。

可以想见,杨寨村,将是又一新的痛点。

走出新居,看着远处,秦有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资本和权力一次次掏空他们贫瘠的村庄和耕地所在的一座座山体,却没有对他们的未来负责。当各种努力统统无效时,无力感不请自来,长时间把他们攫住。迷茫,成了一种本能的反应。

远处,有很多和他、和庞庞塔村差不多的故事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