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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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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学校为少诚举办了一场小型的油画展览。那时春天刚到来,操场两边的草丛中开了一粒一粒的迎春花。阳光正好,对美术微微有一些兴趣的人都在上课之前赶去了美术教室。我站在走廊里向下看,视力足够好的话,应该也是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墙上挂着的画卷的。

一大片的深蓝,是海吧?少诚喜欢海。

那一年,在少年宫的儿童油画班里,少诚日复一日地调着深浅不一的蓝。我问他:“你想要画什么呢?”

“海。”他的视线并不离开画板,语气固执地回答,“宁静的海,凶猛的海,沉默的海,我都要一一画出来。”

“喔。”我边用纸巾擦手指上的颜料边问他,“为什么啊?”

他并不理我,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一点都不好玩的人。我心里想,然后准备离开,在即将走出教室的时候,却听到身后的呜咽声。

愣了愣,转过头,只见那小小少年趴在画板上,肩膀随着哭泣声一起一伏,眼泪打湿了画纸。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少诚哭,也是最后一次。如果肯细算的话,我与少诚至少认识十年。这十年之于我,是黄金般珍贵美好的岁月。之于少诚,却是天翻地覆人去楼空的灾难。

从父亲的离去,再到母亲的疯癫,少诚都没有再哭泣过。

上帝狠心对他,他便越发坚强。

初中的时候读过一篇关于仙人掌的文章,大致是赞扬仙人掌的生命力。我觉得,少诚便犹如这仙人掌一般,丝毫不放过一滴生命的水分。也如同仙人掌一般,竖起浑身的刺,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与少诚,至少有四年没有讲话了。

四年前的作文课,少诚的文字被老师朗诵。题目叫做《我的父亲》。

少诚写他的父亲,是严肃而慈祥的文化人士,聪敏又善良。班里的同学无不羡慕地看着他,我却笑了起来。这个杜撰的故事根本打动不了我,因为我知道少诚的全部秘密。

“什么文化人士嘛!”我大叫,“他爸爸只不过是个卖画的,而且早就死啦!”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他,他呆坐着,好久之后跑出教室。

从此我们便再无半点交道。

小时候老师教育我们做人要诚实,却并没有告诉我们,有时谎言也是一种虔诚。

少诚,原谅我年幼无知。

虽然我也明白,你并不会原谅我。

十年前的房价还没有今日这般贵,父亲有了点小积蓄,便买了一幢更大的房子,全家搬了过去,旧房子用来出租。

少诚一家,就搬了过来。

那个时候的少诚,有一点胖,目光混沌,时常发呆。附近的小朋友都不喜欢他,他也不介意,一个人拿着粉笔在墙上涂鸦。他不画人,也不画小动物,只是固执地画着日出与日落,以及附近的海滩。

在美术班遇到他,是完全意外的。我学油画,无非是喜欢上了动画片。然而少诚,他实在是不像家里有钱供他去培养爱好的孩子。

后来听说,少诚已经去世的父亲是个油画商人,因为遵循着艺术无价的原则,他欣赏的作品总是售价很高,无人购买,导致贫穷潦倒。

我也曾去过少诚的家,布置得很温馨,小沙发小书架,伴着格子与碎花的图案,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美。而墙面上贴着各种各样的画作,印象派抽象派一应俱全,很是壮观。

少诚也是油画班里最好的学生,他肯用功,又拥有独特的观察力,画出来的画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我自幼顽劣,九岁的夏天从屋顶摔了下来,胳膊骨折,只好退出美术班。妈妈把所有的油画工具收拾起来送给少诚,少诚为表达感谢,送来一幅自己的画。

那幅画直到现在都还挂在我的房间里。

是黄昏的海岸,一个老人带着一只狗,孤独地走在沙滩上。整幅画洋溢着温柔的暖色调,宁静到极致。

我并不喜欢这幅画,因为感觉到一种细微的哀伤。我更加喜欢欢快鲜美的东西,它们能令我心情愉快。

少诚一直坚持着绘画,初中时他母亲突然病倒,他不得不靠外出打工换取生活费。

那时他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油画少年,获得的大大小小的奖项惊人。他在海边替游客画肖像,或者替画廊临摹名家名作。他瘦了许多,并且越发的少言。只是一双眼睛渐渐清澈,看人时专注而出神,有一些无畏。

我们这个小城市方圆不足百里,只有两所中学。我与少诚,一直颇有缘分地分在同一个班级。他成绩很好,性格内向,所以没有什么朋友。我是语文课代表,可以随意出入办公室,无聊时便以翻看同学周记为乐。有一次看到少诚的,他写道:我活着是孤独的。

很多年之后我迷上信乐团,他们有一首歌叫做《我活着》,歌词中亦有一句“我活着是孤独的”。

信乐团的主唱苏见信出道前落魄;安徒生一生隐于世外;梵高几乎没有社交可言。

每一个伟大的人都是孤独的。

当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同时也在说:少诚你是一个伟大的人。

高中的时候,少诚突然变得受欢迎起来。那时的他依然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也不像别的男生那么会讲笑话。他总是独来独往,表情淡定,女生们形容他有一种“清高而寒酸的贵族气质”。

我也偷偷地观察少诚,并没有发现他的气质,只能看到他的安静。

真的是非常安静的一个人,走路也是轻轻的,呼吸也是轻轻的。

有一次我路过一个画廊时看到他,他立在一幅画前,一动也不动地看着。

那幅画是梵高的《自画像》,画中的他丑陋而笨拙。

我对美术向来没什么研究,总觉得梵高不够精致,莫奈不够大气。达芬奇太过写实,毕加索又完全看不懂。

可是我看着少诚时,突然就鼻子发酸。好像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我推向离少诚很远很远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触摸到他的体温。我觉得孤独极了,因为无法表述那一刻的悲伤。

少诚,少诚。

少诚的母亲在两年前进了疗养院。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目光涣散,半夜会突然地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大概也是精神病的一种吧,周围邻居同情又惊恐,终于是凑够了钱将她送进医院。

最后一次见到少诚母亲,是大家将她抬向救护车的路上。她躺在担架上,呆呆地看着天空,一动也不动。

而少诚站在人群之后,没有表情地看着他母亲离开。好久好久,人群散去了,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他依然是站在那里。

我突然很想过去拉拉他的手。

他的母亲在几个月后自杀。

后来,少诚有了一段短暂的恋爱。

那女生是少诚的同桌,与少诚完全不同,她活泼开朗,人缘极好。

也不知道少诚喜欢她的原因,只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少诚看她的目光与别人不同。如果说平日里的少诚是一潭死寂的井水,那么看到那女孩的少诚,就变成了汹涌的海。

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段时间,少诚像个孩子一样,会开心地笑,会皱眉表示不满,甚至会恶作剧。

有一天的自习课,他同她讲笑话,讲完后自己忽然笑出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眯着眼睛,嘴巴张得很大,可以清晰地看到洁白的牙齿。那种快乐的表情轻易地感染了我,我于是也跟着笑了起来。

之后很多天,我的脑袋里都充满少诚的笑脸。有一次梦到他,他笑着对我说:其实我是一个非常爱笑的人。

醒来后我的眼睛湿润一片,与少诚认识了那么久,从未见到过他开怀地笑,而现在,他竟然对我说其实他是一个爱笑的人。

这多么讽刺。

然而没过多久,那女生就与少诚分开了,别人问起她,她说,少诚实在是不讲道理,像个小孩一样任性。

坚强冷漠的少诚,我实在是想不到他任性起来会是什么样。但毫无疑问的,我嫉妒那女生,至少,她见到过他真实的模样。

我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少诚一直住着我家的旧房子,但母亲已经没有再向他收房租了。他也懂得感激,有时候会提着一些水果来家里。

某一天,家中只有我一个人在,睡午觉的时候,听到敲门声,打开门时还以为是梦境。他看了看我,说:“我来看伯母。”

“她不在。”我让出了位置,说,“你先进来吧。”

“不在就算了,帮我把这些给她。”他放下水果,转身要走,我叫住他:“少诚!”

他转过头来。

我想了好久,才轻声说:“对不起。”

“什么?”

“小时候的事。”

“都过去了。”他淡淡地说,然后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下午的阳光是夺目的金红色,少诚在这样的阳光中,一点一点暗了下去。

暑假过后是高三。

少诚的初恋结束之后,成绩下降了很多。他并不急于赶上,反而更加无视成绩,常常逃了课出去写生。有一次英文老师终于发了火,她指着少诚大叫:“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考不上大学还有机会复读?我告诉你,学校肯免掉你的学费是可怜你,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油画啊艺术啊,那是才喜欢的东西!”

少诚看也不看她,便走出了教室。他经过我身旁时,我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转头看我一眼,非常轻易地挣脱了。

接着有传闻说,学校打算开除少诚。

这消息一日比一日真实,而主角少诚,却再未在学校里出现过。

三个月后,学校贴出了关于少诚的处分通知。我站在布告栏前看了半天,终于伸手将那张纸撕了下来。

我知道少诚在哪。

海边那条路的西边,有一家小小的店铺,十年前那里是少诚父亲的画廊,后来变成了小商店,再后来变成了公话超市,现在那里是一家小酒馆。

少诚有时候会在那里喝一瓶啤酒,然后穿过马路到对面的海滩上。

十年前,少诚的父亲就是在那里出事的。

而十年后,少诚坐在那里久久地发呆。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他,一遍遍地想起他的那幅画,一个老人,与一只狗。

这便是孤独吧。

孤独是这样强大的东西,容不得别人的半点侵入。

少诚,当我看到你的孤独时,我竟然连向前走一步的力气也没有。

大概是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成为分享你孤独的那个人。

在处分通知发出的第三天,有两封信分别从法国与北京寄来。

少诚的画作,获得了一个国际金奖,奖金五万美金。与之同时发生的,是美术学院的免试录取。

我一路飞奔,将信带给少诚。他接过,默默地看,然后默默地看向窗外。

接着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恭贺与拜访。然而少诚却不见踪迹。

也就是那个时候,学校为少诚举办了展览。因为联络不到少诚,所以能收集到的他的画很少。其中大部分,是少诚画在试卷背面的简笔素描。

与少诚恋爱的女生捐出了少诚为她画的写真。

也有老师来找过我,问:“你自小与少诚一起长大,应该也有他的画吧?”

“没有。”我回答。

“仔细找找,应该能找得到的。”

“对不起,实在是没有。”

展览在一个星期后结束,放学回家时经过美术教室,我停了一下,朝里面看――那里面已经空了。

回到家,却看到了很久不见的少诚。他坐在桌前,桌子上摆着一些水果和一叠人民币。

母亲招呼我坐下来与少诚告别,我愣了愣。

然后母亲出去买菜,说是要为少诚庆祝。而父亲还在上班,于是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漫长的沉默之后,我问他:“什么时候走?”

“明天。”

“已经通知学校了吗?”

“还没有,但已经租好了房子――我估计我不会喜欢与别人同住。”

“噢。”

……

“恭喜你啊。”

“谢谢。”

那一天,大概是与少诚说话最多的时候吧。晚上母亲做了丰盛的菜肴,父亲买了酒。少诚看起来心情很好,因为不自知地面带微笑。笑着的他,真的是非常好看,侧脸英俊,像个王子一般。

我喝了一些酒,后来头晕起来,不知道是哪个瞬间靠在了少诚的肩膀上。

也许是潜意识里一直有这个冲动吧,所以虽然知道自己并非故意,却也顺水推舟地继续靠着。

他真的是很瘦,骨骼清晰地凸起。

脖子有一点凉,但是很柔软。

中间我的脑袋就快要滑下来,他便伸手扶了我一把。

如果他足够细心,也许能感觉到,我发烫的皮肤。

我就好像是一个溺在水里的人,长久地不能呼吸,耳旁什么声音也没有,目光所能看到的,由浅蓝变成深蓝,然后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少诚已经走了。

母亲说他走的时候只背了一个画架,其他什么也没有带。

我同母亲一起去收拾旧房子。

那房子已经很旧了,早已不是记忆里的温暖模样。家具虽然仍旧是十年前的那些,但却仿佛是来自上个世纪一般。

母亲边扫边说:“这孩子终于是盼到头了。唉,苦命的人,从小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我推开了少诚房间的门。

满墙的画,全部是海。宁静的海,沉默的海,微笑的海,咆哮的海,凶猛的海……这些海,记录着这十年的每一天。我立在那里,就仿佛是站在大水中央,茫茫无边。

窗外的阳光依然是灿烂的金黄,楼下有孩子的嬉笑声传来。几只海鸟从天空飞过,再远一些的地方,火车声隆隆。

我一直站着,看着,终于是没能忍住,捂着脸哭了。

少诚,我爱你。

(责编:少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