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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爷是我们这一带出了名的养蜂人,爷爷不但在家里养蜂,还把家蜂养到了大山上。
白族人家爱种花,爷爷种的比别人家更多,有兰花、杜鹃和山茶,还有一大院子的苹果、石榴和酸木瓜。爱花的人家爱养蜂,花间树下爷爷摆了好多蜂桶,有圆有方大大小小几大排。
所谓蜂桶,其实是把一大截原木桶子掏空了,两边各做两个盖子,留一个孔儿让蜜蜂进进出出。蜂桶最讲究保暖通风,养蜂人都用牛屎糊泥糊蜂桶,可保蜂窝不受蚂蚁与小虫子的侵扰,经风历雨都不至漏水漏气。夏天,把进出的孔儿留得大一些,冬天,把孔儿糊小一些,木桶具有冬温夏凉调节气温的作用。
爷爷是个牛倌,一年到头上山放牛儿,少不了与各种各样的蜂儿打交道,因而也最懂得蜂儿的习性。爷爷把蜜蜂分为三类。一类在岩石下结巢,称为岩蜂;另一类在土里做窝,叫地蜂;养在家里的,叫家蜂。岩蜂身长腰粗,毒性很大,连牛也得躲着它。地蜂个头比家蜂还小,它们找一堵墙或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在那上面像蚂蚁那样钻无数的小孔儿,做它的家。岩蜂与地蜂都不酿蜜,只有家蜂才酿蜜。要是家蜂分巢时逃到野外去了,就成了野蜂,在空朽了的老树桩、岩石底下做自己的“家”。于是,山里人上山碰上好运气时就能割回蜂蜜。
爷爷是个有心计的人,他赶着牛儿漫山遍野地游逛,哪儿的花开得盛,那儿就可能有野蜂蜜等着收获呢。要是其他人发现了蜂窝,一定想方设法把蜜割回来,至于对蜜蜂有没有害处可不管。爷爷不那样,他一定等到夏至节令才把蜜采回来。因为那几天,花儿谢得差不多了,蜜也酿得多了,割了蜜也不会对蜜蜂有伤害。爷爷每每还带一团牛屎泥去,顺便把蜂巢糊得更暖和一些。爷爷每一回割蜜,都给蜜蜂们留下足够的蜜,够它们平安过冬。
春天是爷爷最忙碌的时候,每天他早早地在山上转开了,瞧瞧分巢的蜂儿是否安下新家了。这个时候的蜜蜂们最需要关怀,刚分家,单门独户过日子。要生产蜂蜜,还要生产更多的蜂蜡好筑巢,而蜜源还不多,花儿刚刚开呢,它们的劳动量又是那么大,得需要大量的能量与营养。爷爷因此给它们送去了大块的红糖,他把红糖放在蜜蜂们结巢的树洞或大岩石底下,有糖吃还有蜜可采,蜜蜂们一般都不再搬迁,蜜蜂家族因此也渐渐地壮大了。
爷爷放糖最多的地方有两处,一叫“马筋”岭,另一个地方叫“筐筋”岭。“筋”是白族话熊的意思,马筋,指的是棕熊,筐筋,指的是狗熊。
许多民族有食花的习俗,白族地区四季如春,食花的种类很多,其中最爱之一是食杜鹃花。
我小时候与爷爷一起上山采杜鹃花,那真叫快乐。我背着一个大箩筐,爷爷也背一个大箩筐,大箩筐背在我的光脊背上,我好像一只小狗熊,而爷爷十足是只大狗熊,我们要去的地方多的是熊。有一回,我们刚刚进人马筋岭,还没来及欣赏漫山遍野盛开的杜鹃花,爷爷已经发出警告,说要有最可爱的情况出现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口,手软了,脚也软了,爷爷却没事一样鼓励我往前瞧。我瞧见茂盛杜鹃花簇,突然被一种瞧不见的巨大的力量挤开了并发出巨大的声音,那声音好似一头牛,或是一个不知深浅的壮汉,“哼哧哼哧”地硬往前挤,以至于把树簇荆棘都挤开了。熊!我又惊又喜地向爷爷报告。爷爷则狡黠地对我眨眨眼,他的欣喜不亚于我。
我们瞧见了一头大棕熊,它正挤开树簇沿着山箐往山顶走。它肥大的脊背与臀部正对着我们,花儿太密了,没瞧见它的全身。爷爷说,熊也太馋了,春天刚刚到来,蜜蜂们还没酿好蜜呢,它就急着来采食了。
我们小心地避开它,没往山顶走,只在箐沟两旁与半山腰把大把大把的白杜鹃花采到箩筐里。杜鹃花的花蜜比一般的花儿丰富得多,每扯下一些花瓣来,满手都是黏手的花蜜,要是把一双掌心贴在一起,得使劲儿才能掰开。杜鹃花不但蜜稠,还且还有一股特香的味儿。祖孙俩在花丛中走动,把花粉儿碰得纷纷扬扬的,一股股香味儿升腾着搅和着,时间长了都被熏得昏昏然了。更讨厌的是蜜蜂也来凑热闹来了,我们采哪一朵花,一大团蜜蜂也上前来争夺,它恨我们把它们采蜜的花朵给扯坏了。我们不得不稍事休息,避避杜鹃花的香气避避闹心的蜜蜂。杜鹃很稠很香的花蜜,把坝子里的家蜂都勾引来了。
乘休息时间,爷爷让我细心观察蜜蜂由哪儿出入,瞅准了爷爷往那儿搁糖。别人家采杜鹃花,只图食花,而爷爷采花是次要的,特地来给蜂儿送糖来了。那头熊走远了,爷爷把红糖一大砣一大砣分开,由我与爷爷分头放好到蜂巢里,好待夏秋来割蜂蜜,每年都能割好几百斤呢。然而,那些年人们不但在坝子里造反还上山大造森林的反,把树都吹光了,树少水少杜鹃花更少,熊都逃的逃死的死了。但爷爷还是继续给为数不多的蜜蜂们送红糖,他相信蜜蜂不会太让他失望。
有一次我与爷爷上山割蜜,真正吓着我的是一头大棕熊。
那天我们来到筐筋岭,已经是太阳西斜时分了,山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更不要说碰上一个人了。然而,一进人大山箐我们就被巨大的声音震撼了,只觉得整座大山,不,是整座山脉都摇动起来了。山与树木,还有流水与松林,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撼动着,它们一起共鸣一同发声。我吓得抱紧了爷爷的腿。爷爷一个劲儿安慰我说,又是熊瞎子在做好事了,别怕。但我感觉爷爷也在抖,他激动还是害怕,我无法说清楚。
我们由山嘴绕道半山腰到达山顶。
我惊讶地问爷爷,我们的红糖又没放到山顶,爬大山顶哪能收蜜呀?
爷爷没由我分说,紧紧地拽紧了我。我们爬到山顶,那声音更加震耳欲聋。我的心更跳得要蹦出胸膛了,爷爷的手也拽得更紧了,然而,他已面露喜色压低声音说,你瞧呀――
我瞧见一大头棕熊正在卖力气地“干活儿”呢。
它在搬运大石头。好像那些大石头和它与生俱来就有着深仇大恨,于是,它就与那些大石头过不去了。它把小一些的石头掀起来顺着山坡滚下去。半大的石头嫌掀它太费时,干脆抬了起来,像我们人搬东西那样,挺着胸,憋着劲儿,一步步往前挪,然后大吼一声丢到山下。更大的石头,它用头顶着,用全身力气费力地又拱又翻,非要把那些大岩石一个个全翻到山坡下才罢休。我越瞧越不明白,大棕熊怎么回事儿?
爷爷神情凝重地小声告诉我,那是熊在翻蜂窝呢。
原来,连连干旱,蜜蜂酿的蜜少,不够熊填饱肚子,熊饿极了才来掏藏在岩洞里的蜂窝,不然,好年景它才不屑费那么大的劲儿呢。也怪那窝蜜蜂躲藏得太深了,熊想掏到它要费好大劲儿呢。我在爷爷的指点下向下t望,蜜蜂正对着熊群起而攻之,它们一拥而上一个劲嗡嗡地蛰它咬它……但熊实在饿极了,它并不理会蜂群的攻击,似乎惟有石头才是它的大敌,于是继续发狠地狂掀石头。活儿做得迫不及待。干活的时间长了,熊累得直喘粗气,掀石头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但是它还在顽强地掀着抬着……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得到了那窝藏得很深的蜂蜜。如在往常,熊一般都会像人那样坐下来,用前肢把一块块蜂蜜连蜜带蜡吃进嘴里,蛮开心呢。然而,这头熊太饿也太馋,它才不想摆开阵式好好吃呢,一头扎进蜂窝中再没抬起头来,它是饿得没有一点风度了。
我与爷爷都很难过,没想到熊生存那么艰难,而我们人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我们把熊朋友逼到如此地步,那么,我们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么?爷爷拉着我走了,那几年,爷爷没有收获山上的一窝野蜂蜜。
好在这几年国家实施“长江上游天然林保护工程”,人们的护林造林意识提高了,森林的覆盖面也增加了,山里的杜鹃花丛中又有了熊的活动影子,年迈的爷爷在高兴之余,又开始畅想着在蜜蜂飞舞中上山采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