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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夜虫唱歌的庄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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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在七楼上。一天我忽然听见鸡鸣。鸡鸣?鸡应该不在楼下,鸡生活在遥远的五谷的乡村。楼下的小菜场有的是鸡,可是它们已很久不打鸣了。从树上到村庄,从气象万千、灵性焕然、沟壑纵错、森然幽邃的原始森林到一望无际的平原,它们已经失去了不少东西(失去了野性与歌舞,失去了抉择与自在,失去了飞翔与幻想),现在辗转到了城市,命运是可想而知的。――刀子距它们不远处亮闪闪地放着,刀子成了它们最后的唯一的通途,这条通途一直抵达遥远的天国,它们将在那里接近它们的始祖……啊,它们渴望亮光,它们只能渴望这种亮光;它们渴望超脱,它们只能渴望这种超脱(除此之外,它们还敢渴望什么?)……

这是一些走失了的小鸡,一些失去了妈妈的孩子。它们知道,灯走了,屋子黑定了,老鼠就上来了,它们要“背”小鸡了。老鼠的牙齿好锋利好锋利,让它们见了就害怕……小鸡们真乖,它们叫着喊着(壮着胆)互相偎依着,呆在妈妈曾经呆过的地方。它们叫着喊着盼着。它们相信妈妈一定会找到这里来。

在一道陡坡,我看见一匹拉着钢材的白马。它的毛已褪了不少(也许是身上的绳子磨的),稀松地着黑色的肌肉。它的毛色已不如昔日那么光亮。这是一匹老马。车夫拼命地抽打着老马。车夫打第一鞭时它像一匹马,打第二鞭时它像一条狗,打第三鞭时,它全身更加紧缩,背弓着,肌肉扭作一团,就像一条虫。拉完第一车,又拉第二车;拉完第二车,又拉第三车……在长长的一道斜坡上,黑沉沉的钢材一直排到公路的尽头……

起风了,天快黑了。

老马啊,你吃了一口没有?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马,在天上行走的是马,在半空行走的是马,这在地上行走的也是马吗?!

他在一个漂亮女生的成绩单上写着:“不随地吐痰,不打架骂人,不做低级趣味的事……”后来,那女生看了很伤心,越看越想哭,越看越败兴,越想越不舒服:我的表现就是“不随地吐痰”等这些吗?这究竟是对我的表扬还是对我的侮辱?我的表现与“吐痰”、“打架骂人”、“低级趣味的事”之类靠得上吗?

那评语栏较小,几句评语下来便占了满满一栏,太不经写了,这位可敬的教师还有一个希望(“更上一层楼”)没有写进去。他无限惋惜地摆了摆头。他想:这“更上一层楼”只好由学生自己“上”了。

无论如何,蜘蛛是吓人的。我就亲眼见过一只凶猛的蜘蛛怎样俘获一只小蚂蚁的。

蜘蛛像妖怪一样,住在一个扁平的墙缝里。这虽然是一个极不受看的扁墙缝,但天才的蜘蛛将它布置得非常艺术,它精心地吐丝,将扁墙缝装潢成一个圆溜溜的白丝绒洞,这洞像是用兔绒或天鹅绒织成,巧夺天工地附在墙上(这个洞,无论从何种角度去看都是一流的,天才的)。一个破烂不堪的墙缝,竟然被它装饰得如此豪华、高贵、奢迷,不用说飞行的昆虫,就是人类见了也要放慢脚步,窥视一下,或造访这洞内的主人。蜘蛛就守候在洞内的墙缝里,它用它的绒“洞”去迷信“客人”,这可能是蜘蛛造洞时所深藏的玄机吧!而“客人”中比重很大的是蚊蝇与行色匆匆的蚂蚁。蜘蛛最热衷干的勾当就是杀“人”越货。

我观察到一只蚂蚁正衔着一只比自己大几倍的“食物”匆匆走来。一路委蛇,颠颠簸簸,其辛苦与疲惫是可知的。当这只蚂蚁走到离洞不到一寸远处,洞内忽然卷起一阵狂风,一只披头散发的黑蜘蛛突然闪电般地从洞里飘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蚂蚁连同蚂蚁头顶的重物一起卷进洞内,前后不到一秒钟黑蜘蛛就完成了所有的动作,干净利索,不留痕迹。

虽然蜘蛛的速度惊人的快,但我仍然看清了它。这是一只与弱小蚂蚁相比大得吓人的蜘蛛。它的多足,使蚂蚁无论怎么也难以逃脱这场劫难。蜘蛛太庞大了,尤其当它多毛的足,从天而降的时候,我发现蚂蚁几乎没有作什么挣扎,或者它尚沉浸在对自己的美食想象之中,就不幸中了蜘蛛的埋伏,成了他人的美食。多么可怜蚂蚁,对辛辛苦苦衔来的食物也没来得及品尝一口!

妻子不是我臆测的那种,但妻子毕竟在我眼皮底下生活,在我的近处呼吸,并植入了我的生命,化作了我生活的一部分。还有,她为我生了一双儿女。

这一天,已近阳历的年底。在寒风中,她撑着一把破伞,领着光头的儿子从遥远的乡下来到我执教的这所中学。来到这里,对她来说简直就像是来到了天堂。嗬,还有水龙头,还有电,还可以这样生活!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羡慕,她认为这里的一切都很高贵,你看那水,多好!不用挑,只要一拧水龙头,水就哗啦哗啦一满缸。你看那电,就藏在那墙里,就像那墙一样存在。还有那墙,自得耀眼,顶棚不担心漏雨,妻子遭屋漏怕了。看得出她感到这里一切都好,她认为住在这白墙白房子里的人们都纯洁高贵。所以喜庆之外,无意中也流露出一种贪欲,一种鄙俗,继而就是拘束,手脚无处放,且笨手笨脚的电子打火灶老是拧不燃,放了不少气。衣饰也显出不少土气,甚至破旧,不如城里人入时。抬眼一看这里的年轻女教师哪一个不是仪态万方、轻盈丰秀、衣着得体、举止超迈、谈吐儒雅?于是,我心中暗恨她不该在这地方这种时候出现,在这种时候且撑着一把破布伞,骑着一张嘎嘎嘎响的烂自行车,车头驮着光头的儿子,衣架上驮着一个大菜包,衣服的前摆往胸前一扯,草草的一系,裤子往袜子里一扎,那样就像一个杀牛的婆子。这不是在出我的洋相吗?我只好赶紧把她安顿到我的寝室,并对她说不用为学校分给我的那块田操心了。我的语气有些粗,且暗藏着一种显明的责怪。

然后,我的情感便发生了惊人的偏转。――妻子毕竟是我的妻子,她固然黑瘦、弱小,在我看来却依旧是那么亲切。在众多教师中,抑或在这个逐渐陌生起来的世界上,无疑,我是她的最熟最熟的熟人,而且是相濡以沫、朝夕相伴的那种。她是因为我在这里,才从大老远奔我而来,除此之外,别无所依。我能嫌她土气、乡气、俗气?我能在外地奚落她责怪她吗?我能责怪她偏偏撑一把破布伞,责怪她不加修饰,责怪她令光头的儿子在寒风里淋冻雨吗?不错,在家里,我的确对她很苛刻,认为她丑、老相,认为她脾气大,像男人(高腔大嗓门),缺少女人的温情,并常常向她施“暴”,令她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今天,外面下着冻雨的今天她不是来吃肉,不是来摆好,不是像模特那样来进行时装表演的,而是专门来干活,来吃苦的,从田间来到田间,来参加一场实际而具体的工作(这就很了不起,很令我感动,很值得骄傲)。因为学校安排一块空地给我种菜,所以她选择了雨天,选择了赋闲,选择了别人在家里烤火御寒的时候,驾着自行车,撑着破布伞,来到了学校。凭着不高的车技她不仅要驮儿子,驮种子,还要驮一大包油菜苗(仓促之中,心中惦记着农事的她哪有闲心雕凿本就像庄稼一样朴实、壮硕的自己呢)。她出色的本领值得表扬啊!我怎敢心中不悦,深感愧怍,甚而滋生怨尤,恨不得将这些带着土腥的苗子、铲刀、包袱(甚至感到她也有点像包袱)等一应家什统统藏起来或扔出去呢(事实上那些青苗一直放到床下,一直放到发黄,才终于在一天夜里找了一个机会连同包袱扔了)?于是我去砍了肉买了鱼虾豆腐之类招待她,又给置换了一把新的自动伞温暖她。我虽心里一直吹西北风,一直没有太阳,没有得到多少别人的,包括妻子的温暖,可是执意创造温暖的一颗心我还是具备的,我愿意让别人温暖,并且从别人的温暖中来消解自己身上的部分寒意。我的个性和我的鲲鹏之心,使我不愿看见我的名分上的妻子贱到别人在家取暖她却要到天寒地冻的野地里去劳动的程度。所以我说地给退了,菜苗不栽了。

已快六点,天暗了下来,此刻回家的客车已没有了,好在学校离家并不是很远。我让她骑上我的新车载着儿子回家。――家在暗沉沉的一片乡村里立着,家里没有人了,只有她回到家里我才安心。我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但她毕竟是我风雨共舟的同行人,她与我一道在人生的苦雨中走了这么久,共同度过了不知多少难关,我已对她产生了一种割舍不去的友爱,一种类乎战友般的情谊。

天暗了,我目送着妻子打着我给她买的新伞,骑着我的新凤凰车,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她对我的心情也许是无知的,但只要她感觉很好,认为一切都平稳,没有罅隙就行……

黑丰,作家,现居北京。曾在本刊发表过散文《父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