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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并非偶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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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朱庆馀,是个名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诗人,但他的一首诗,却相当知名: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诗的字面平白如话,对今天的人来说,大约只有“舅姑”便是公婆需要注释。诗的题目叫做《闺意献张水部》,不用说,这“闺意”便是昭彰的主题。

旧时习俗,洞房之夜后的第二天清早,新妇要去拜见公婆,本诗所谓“闺意”,正是描摹新妇拜见之前的心态。“停红烛”也许是需要略作解释的,尽管不知道案底,但也并不影响理解诗意。所谓“停”就是停留。烛火是容易引起火灾的东西,一般入睡时都要撤掉的。但洞房之夜非比寻常,讨吉祥的红烛是不能撤掉的。所谓“停红烛”,就是让红烛一直点着,通宵不灭。拜见公婆应该是一种确认身份的仪式,大约拜见之后,新妇便通过了最后的审查,成为公婆认可的自家人了。民间还有验红的习俗,是处女情结作用下的道德检验。

旧时的女子,起码洞房夜的第二天是不可以睡懒觉的,所以新妇是在红烛映照下待晓等待拜见。梳妆是女子的晨课,而洞房之夜后的新妆更有特殊意义,公婆的印象足以形成持久不衰的成见,“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公婆的习惯是要用心揣摸的,所以新妇在悉心打扮之后,还要咨询一下夫君,看自己的这身妆扮是否符合公婆的眼光。眉毛在女子的五官中处于重要位置,“画眉”之成为妆扮的代名词便是证明。

也许“入时”是个容易引起异见的地方。一般以为,公婆是长者,不会追赶时尚。但这里的所谓“入时”,并非今天意义上风格超前的“潮范儿”,而是社会认可的流行趋势。公婆们固然有从妆扮检点新妇是否安于室家的心机,打扮得花枝招展也确实不合时宜,但不会打扮的女子则从来不会讨得长辈的欢心。世上只有笨女子没有丑女子,一个打扮得体合时明艳照人的新妇,是会给公婆脸上增光添彩的。至于“低声”,则是旧时女子尤其是新妇的常态,夫君不过是一夜的相识,尽管有亲密的接触,毕竟是不够熟惯的,因此羞涩是新妇面对夫君的必然,尽管这问妆不妨是闺中之乐的组成部分。

意思到此,已经是叙事有采的“闺意”诗了,这也是导致后来许多人知晓流传的原因所在。不过,这却仅仅是本诗妙趣的一半,或者说,仅仅是本诗主旨的头面,如果没有表层之下潜伏的深意,本诗甚至是失败的,也许根本就不会诞生。本诗还有另外一个题目《近试上张水部》,这却透露出本诗的真实主旨。

隋朝废弃九品中正制,设进士、明经二科取士。唐承隋制,而增设明法、明字、明算等科,科目设置甚至多至五十余,这便是科举的由来。不过唐以进士、明经二科为主。进士科重文辞,明经科重经术。自唐高宗、武则天以后,进士科最为社会推重,参加进士科考试是那时读书人改变命运的最好途径,及第之后便具有了政治上远大前程的可能。于是时谚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有意思的是,那时的考卷并不糊名,这种“疏漏”便衍生出一个惯例,就是那些应考的人在考试之前,会将自己的诗文作品写成卷轴,投献给朝中显贵和文坛名宿,期望得到他们的赏识,并向礼部考官推荐奖誉,这才有及第的希望,这惯例便称作行卷。

需要说明的是,唐代的进士科以考诗赋为主,专尚文辞,人称“辞科”。所以用诗赋行卷,算得上是一种应试能力的展示,也不妨理解为大比之前的暖身。

本诗作者便是这样一位不能免俗的应考者,不用说,篇题所称张水部,便是一位可以行卷的名人。

张水部是水部郎中张籍。张籍字文昌,是在安徽长大的苏州人,出身寒微。贞元中登进士第,做了几任闲散小官,后经韩愈推荐,升调国子博士,后来又改任水部郎中等官。张籍的官阶虽然不高,水部不过是工部下设的机构而已,“掌津济、船舻、渠梁、堤堰、沟洫、渔捕、运漕、碾之事”,但他以诗名当代,公卿如裴度、令狐楚,才名如白居易、元稹,都与他时相过从,而韩愈对他尤其推重,两人是好友,都以擅长文学又乐于提携后进而齐名,时称“韩张”。张籍的诗着意古风和乐府,他的乐府诗与王建齐名,世称“张王乐府”。王安石所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正是对他的评价。

由此不难看出,本诗的作者选择张籍行卷,是颇有眼光的。实际上,结识之后,张籍对朱庆馀十分欣赏,并且要来他的新旧诗作,揣在身上,逢人推赞,朱氏因此赢得诗名。不过,临到考试,朱氏还是感觉不够确定,于是用“闺意”这样的题目,献诗张籍,以新妇自譬,以新郎譬张籍,以公婆譬主考官,求证应试前景,该说设计描摹得十分巧妙。科举考试于应试者而言,不啻为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关口,寒窗修得文武艺,能否卖与帝王家,成败在此一举,及第则花团锦簇,落第或许蹭蹬一生,这情景与旧时女子出嫁能否讨得夫家欢心十分相似,都是要紧的终身大事,这就无怪有人将金榜题名与洞房花烛相提并论了。当此关头,惴惴不安,欲说还休,都是谁也逃不脱的情态。如此,真的要佩服本诗作者文思的贴切和精当。

然而,如此富于想象力的精巧,并非妙手偶得,而是渊源有自的。历经久远的文学传统中,一直存在这样的表现,即自三闾大夫《离骚》而始的寓托象征。这是一个非常多见而又十分有趣的现象。在以儒家文化标榜的传统社会,男权始终处于强势的状态,而中国的男性骚人们,却总是喜欢性别反串,以女人自譬,借妇之于夫“至亲至疏”的依附关系,表现他们臣之于君“伴君如虎”的从属关系。关于这一点,叶嘉莹女士认为,在君臣、父子、夫妇的三纲中,君臣与夫妇的关系更为相像。因为,父子本是天伦,而君臣与夫妇却都是后天的结合、没有血缘的关涉。“而为人臣子是否得到君主的赏爱和重用,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君主可以把臣子贬谪甚至斩首;丈夫和妻子在古代不平等的关系中也是如此,女子是否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关系到她一生的幸福,古代男女不平等,丈夫可以休妻,而且女子被抛弃后还要守节,这种感情关系和君臣关系非常相似”(《从花间词的女性特质看稼轩豪放词》)。叶嘉莹女士果然目光犀利,阐释得鞭辟入里。

有此眼光者当然并非孤例。抗战前夕,王芸生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傅孟真(斯年)先生有一次说,他想写一篇“中国官僚论”。他说:“中国向来臣妾并论,官僚的作风就是姨太太的作风。官僚的人生观:对其主人,揣摩逢迎,谄媚希宠;对于同侪,排挤倾轧,争风吃醋;对于属下,作威作福,无所不用其极。”对于傅氏高论,王芸生深有同感,他说:“这道理讲得痛快淋漓。这段官僚论,的确支配了中国历史上大部分的人事关系。”

作为献酬之作,本诗得到了张大人明确的答复。在题名为《酬朱庆馀》的答诗中,张籍写道:

越女新妆出镜心,

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

一曲菱歌敌万金。

杜甫《壮游》云:“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越州出美女,而镜湖则是当地的名胜。张大人之所以将朱某人譬况为镜湖之心的采菱越女,乃是因为朱某人正是越州也即今天的浙江绍兴人。齐纨略同鲁缟,齐鲁之地擅作名贵的丝织品,《汉书》称“号为冠带,衣履天下”。就是这样的名贵之物,却不被大家看重,只有越女的采菱歌喉,才真的是一曲抵得万金。如果说赠诗写得好,答诗也应得妙,而且,“新妆”对“画眉”,“更沉吟”对“入时无”,这意思很明确:你的才华如此,考试的事大可不必担心。张大人言之不谬,朱庆馀果然登科。

(摘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