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巫的棉花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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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女巫嘴里噙了一片矢车菊的花瓣儿。
小女巫制作棉花糖的工具,像老婆婆的纺车一般神奇。她摇动着把手,棉花糖就像纺锤上的线一样,不断膨胀起来。旋转开来的棉花糖,仿佛一团团胖墩墩的云朵儿。
吱呦――吱呦――吱呦。
棉花糖仿佛云朵一样轻盈柔软,蚕丝般裹缠,小女巫嘴里喃喃自语,念念有词。
棉花糖有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香草味?苹果味?柠檬味?茶香镇居民谁也没闻过这种好闻的味道,大家都迷醉在小女巫棉花糖浓烈的芳香里!小女巫每制作一支棉花糖,都要咀嚼一片矢车菊的花瓣儿。黄灿灿的花瓣儿,有一股药草味,而茶香镇人本来并不爱矢车菊,只是嗜茶成瘾。
茶香镇有好多好多茶园。茶香镇人爱喝一种花瓣窨制的花茶。
小女巫制作棉花糖的过程,在茶香镇人看来就像一场神奇而精彩的魔术表演。
车子上摆满了各种大小不一的透明瓶子,瓶子里装满了各色的粉末,五彩缤纷,像彩虹一样绚丽夺目,每一个瓶子上都贴了一朵花做标签。小女巫在制作棉花糖时,总用一种勺状的叶片从瓶子里舀取配料。小女巫把配料添加在一个旋转的盘子里,就会出现絮状的棉花糖,不断膨胀,如一股股细细的纱线,绕着盘子中央一根细竹枝,绕啊绕啊,顷刻间,一支肥硕的棉花糖就出现在茶香镇人的眼前了。
棉花糖是啥滋味?
小女巫制作棉花糖的车子上,挂了一块木牌,写着:
木瓜味。柳橙味。草莓味。芒果味。蓝莓味。凤梨味。水蜜桃味。薄荷味。
蓝莓之夜。冰爽薄荷。光芒飞炫。蜜桃公主。粉色心情。月光舞会。森林城堡。蓝色精灵。
这是诱人的广告宣传词。
第一个尝到棉花糖滋味的是盲孩子三三。
盲孩子三三,是被小女巫棉花糖浓烈的香气吸引来的。他瘦而白净,有一双灵巧而纤细的手。
三三一路摸索着,拖着瘦长的影子,竹子手杖清脆地叩击着茶香镇古老的青石街。
他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的茶芽的清香。蝴蝶忽上忽下追逐着他翻飞。
小女巫把第一支做好的棉花糖,递给了挤入人群的三三。
三三把头深深地低下来。他用手指触摸着柔软的香气馋人的棉花糖。他的鼻尖上、眉睫上都沾上了棉花糖的棉絮。好像他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能把棉花糖吹起来。
我摸到了云朵吗?三三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棉花糖,像捧着一团阳光下干净透明的云朵。棉花糖香喷喷的,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气息,映得三三脸颊红红的。
三三第一次尝到的棉花糖是青木瓜味道的。青青的棉花糖,像木瓜嫩绿的叶片一般可爱。
茶香镇最后一个尝到棉花糖的是街口扎刷把的苦丁婆婆。
苦丁婆婆的棉花糖是芒果味道,金黄金黄的棉花糖,像坡前坡后黄灿灿的油菜花。
小女巫第一天开业,茶香镇的居民都免费得到了一支棉花糖。他们的梦里都是棉花糖甜甜蜜蜜的味道。
那夜,银色的月光洒满了茶香镇的每一个角落,月亮从花树的枝枝叶叶间浮现出来,也像一团澄黄的棉花糖。
三三和祖父住在山顶茶园的石头房子里。
月光透进石窗户,照透旧蚊帐。蚊帐里飞舞着一两只小小的萤火虫。
祖父睡着了,银白的胡须像月光里干枯的龙须草。
三三手里紧紧攥着一支没吃完的棉花糖,嘴巴甜甜地咂动。
二
苦丁婆婆喜欢喝一种自制的苦丁茶。苦丁茶很苦。
苦丁婆婆把喝剩的茶汁,浇在她养的兰花根茎上。喝过的茶叶滤净了,一撮撮晾晒在廊檐下的竹筛里。晒好的茶叶装枕头,装的枕头瓷实,还有一股儿好闻的茶叶香。
苦丁婆婆在茶香镇以割棕扎刷把为生。
她常常坐在南街口一声不响地扎刷把。细碎的棕毛落在她的衣襟上。她手腕上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麻花银手镯。苦丁婆婆老爱一个人默默哼唱歌谣,歌谣带着浓浓的方言味道,茶香镇很少有人听得懂。
苦丁婆婆扎刷把时,白猫花花总爱往她身上蹭。花花在地上打滚,雪白干净的毛皮在阳光里透出皮肤粉嫩的颜色来。
苦丁婆婆养了四只猫,她给每一只猫都起了名字:淘气、花花、公主、点点。每一只猫都有自己的脾性和特点,苦丁婆婆心里最明白。
茶叶枕,是治疗苦丁婆婆失眠症的。茶叶枕里装了决明子、野。
住在后街老宅里的苦丁婆婆,守着一座老老的古宅,一口古井,一株七里香。
苦丁婆婆,总爱搬把竹椅坐在开花的七里香花树下。细碎的花瓣,散落在她斜襟的布衣里。茶香镇每一个人都清楚,这株七里香是苦丁婆婆的丈夫生前栽种的。年年开花似雪,落花似雨。苦丁婆婆,枯坐在七里香树下,像是沉浸在一场久远梦境里。
那一年,苦丁婆婆的丈夫是在七里香花开的日子里离开的,但再也没有回来。
年年此时,苦丁婆婆就站在花树下苦苦等待。茶香镇有人说苦丁婆婆的丈夫去了海的那一边……
海的那一边到底有多远?谁也不知道。
从此,苦丁婆婆变得沉默寡言,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后来,苦丁婆婆四岁的女儿得了急病也夭折了。没有人能体会苦丁婆婆心里的痛楚。
茶香镇人就用苦丁茶一般的滋味来形容她悲惨的命运。她的真名再也没人提起。
扎完刷把的苦丁婆婆,时常也坐在院子里,搬出木箱里樟脑味很重的衣服与小杂物。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摇响一只声音很脆的拨浪鼓,眼睛里浸满了浑浊的泪。
“咚――咚咚――咚咚”
一只褪色的拨浪鼓也摇痛了茶香镇老人们不愿提及的伤痛。
关于苦丁婆婆的身世,还有许多传奇般美丽的传说。有一个版本流传最广,说苦丁婆婆年轻时是江南古镇里美丽的评弹女子,一手好琵琶,一口好弹词。
茶香镇来过好多走街穿巷的手艺人:吹糖人、老银匠、耍猴戏、修伞补锅、货郎担、爆玉米花、米粒上刻字画画,就是没来过卖棉花糖的小女巫。小女巫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小女巫的到来使茶香镇沉浸在过大年般的气氛里!
茶香镇的女孩子们也偷偷模仿小女巫的样子,嘴里咀嚼着山谷里采摘来的野瓣。但她们常常紧皱眉头,野苦,有一股儿浓浓的药味儿,她们嘴唇间流淌着野绿色的汁液。
小女巫制作棉花糖,总是念念有词。但没有人能听清楚她念叨的魔咒。
盲孩子三三总是默默站在棉花糖的车子前,细心地聆听从小女巫嘴唇里传出来的古怪唱词。三三脖颈上总挂着一只布袋子,饿了就从布袋里摸出来一只金黄色的大饼子,咬一口。自从小女巫来到茶香镇,他总陶醉在小女巫棉花糖诱人的芳香里。
茶香镇所有的居民都没听清楚小女巫嘴里歌谣般的魔咒。
落日里,蓝水河闪烁着鱼鳞般的波光,像一条飘逸的丝带,宁静而缓慢地穿过茶香镇以及镇子里居民重复单调的日子……
玫瑰色晚霞在天际淡淡隐去,小女巫就收拾好制作棉花糖的物件,整顿好独轮车,呼啦啦,朝着落日的方向,狂奔而去……
四
茶园里晨雾还没散开来,石头屋顶上就袅袅飘起来一股淡淡的炊烟。炊烟湿湿地粘着凉雾。
凉雾里的茶园美得像一块晶莹的玉。雾包裹着茶园、茶香镇、子午岭。鸟儿在雾里迷失,花朵在雾里醒来。
睡在石头屋子里的三三,每天睁开眼睛就能闻到一股腥甜的来自植物茎叶的气味。这是种在石屋旁边四棵茁壮生长的向日葵的味道。向日葵有着粗壮的茎秆,茎秆上生满毛刺,肥大的叶子上也有沙沙扎手的毛刺。向日葵的花盘被爷爷抱着亲吻过,花盘里细密、坚硬的花籽,排列有序,有一种凸凹感,仿佛三三手指轻轻抚摸的盲文。
祖父说,向日葵是向着太阳的方向转动哩!
三三说,那向日葵的脖颈不痛?
祖父笑了,笑得很苦。密集的皱纹在嘴角绽开了一朵茶色的。
三三没见到过太阳的样子,但他能感觉到太阳光温暖的照射,能闻到被子里好闻的太阳味儿。
太阳在三三心中具体的样子就是葵花盘的样子吧!
向日葵凋落的花瓣,就像一滴滴金黄色的眼泪。曾有一片花瓣儿飘落在三三头发里,他放在鼻尖狠劲地嗅,有一股儿生葵花籽生涩的味道。三三好喜欢闻这种味道,他手指上淡淡的花粉,有一种丝绸的滑腻感。
小女巫嘴里神秘的魔咒,一直让三三困扰。那些雨滴般无形的魔咒,洒落在一个盲孩子的心田里,像一颗颗等着破土的种子。不光是三三,所有茶香镇孩子们都在猜测。但女孩子们最羡慕的是小女巫的一双水果色娃娃鞋。女孩子们围着小女巫啧啧赞叹,眼光里万分的羡慕与陶醉。
那双水果色的娃娃鞋,跳起舞来就会像一阵旋风。茶香镇的女孩子梦里都想拥有一双漂亮的娃娃鞋。男孩子却对这不屑一顾,他们甚至嘲笑说这是臭美,因为他们心里有着远大的梦想。
小鼻涕虫明子、黑蛋、豁牙、黄毛,他们自发组成一个破解小女巫棉花糖秘笈的小组,每天厮守在小女巫棉花糖的车子前,雷达探测器一般的眼睛盯着小女巫制作棉花糖的每一个步骤与过程。豁牙曾凑近车旁,闻着玻璃瓶子里每一种色彩斑斓的粉末,他要从气味里寻找到一丁点蛛丝马迹来破解小女巫棉花糖的秘密。自从成立了四人小组,他们总神神秘秘出现在街角或树林里,小声说话,俨然地下党人。
吱呦――吱呦――吱呦。
小女巫手中的棉花糖像春蚕做的茧一样,丝丝缕缕裹缠,旋转,膨大……
小女巫咀嚼着一片矢车菊的花瓣儿。金黄色的花汁把小女巫的嘴唇涂染得金黄明亮,仿佛一朵含苞摇曳的花朵。
小女巫制作棉花糖时的快乐感染着每一个围观的茶香镇人。
苦丁婆婆的白猫淘气,常常神气十足地绕着小女巫棉花糖的手推车转圈圈,它还会大胆地跳到车子上,或跳到小女巫的肩膀上。小女巫对淘气的到来很欢迎,她总兴奋地挥舞着一只很长的木勺子,冲淘气扮鬼脸。
茶香镇的孩子们都会用竹篾和麻纸糊一种纸灯笼。
纸灯笼纸灯笼
提着灯笼撵月亮
月亮躲进水里边
提着灯笼照一照
晒月亮晒月亮
……
茶香镇的孩子们,提着自己糊好的纸灯笼,走过古老的石桥,走进田野里,追着流萤。小小的萤火虫,是他们采集的光亮。夜空里流萤划过美丽的弧线,一闪一闪。孩子们兴奋地追赶着,手中的纸灯笼越来越亮。侧着耳朵,还能听到萤火虫飞动的声音。
噗――噗――噗――
萤火虫撞着薄薄的麻纸。萤火虫的光是绿色的吗?
孩子们疯野地在田野上奔跑、嬉闹着,有的孩子脱下外衣,用力猛甩着满天飞舞的萤火虫。
这时候,只有三三,默默坐在古桥上,抱着祖父为他糊好的一盏纸灯笼。
纸灯笼里飞舞着一只两只小小的萤火虫,那是妹妹为他捉到的。
古桥下倒映着三三和他怀抱里的纸灯笼。朦胧的纸灯笼。
三三,远远听见田野上孩子们的笑闹声。
三三,把脸颊贴近纸灯笼,他能感觉到萤火虫美丽飞舞的样子。把手伸进纸灯笼里,他感觉到一种美妙的声音,那或许是萤火虫碰到了他指尖的声音。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打开纸灯,摸索着纸灯笼里飞舞的萤火虫。
他要把它们一只只放飞在美丽的夜空里。
这时,他突然听见小女巫的声音了,就在暖暖的纸灯笼里轻轻唱着咒语。那也是首好听的歌:
纸灯笼,纸灯笼,
提着灯笼盛太阳
太阳出来暖洋洋
照在眼前亮堂堂
……
四
茶香镇好久没有关于小女巫的消息了。
盲孩子三三,在小女巫走后,失明的双眼奇迹般地复明了。
茶香镇有人曾亲眼看见,嘴唇噙着矢车瓣的小女巫,像一阵金黄色的花瓣雨,消失在美丽的茶园里。
苦丁婆婆,黄昏时总徘徊在小女巫制作棉花糖的街口,她手里拿着一支白色的棉花糖,仿佛一朵肥硕的花朵,或蓬蓬的芦花,慢慢让夕阳涂染上一层暖暖的金红。
有一阵阵清香细细吹拂,苦丁婆婆嘴唇动了动。
簌簌飘落的淡黄花朵,落满了一街,落满了茶香镇的九月。
苦丁婆婆,深深吸了一下空气里清凉的花香。
秋天到了,她拾掇起那柄油纸伞。
油纸伞,有一股桐油的味道儿。
伞骨里挂着小女巫留给她的一纸包野板栗。
明年的明前茶,苦丁婆婆希望小女巫能第一个喝到。要用她挑选的细瓷青花碗,坐在她老老的竹椅上,晒着阳光慢慢喝。她还会给小女巫梳好看辫子,把她打扮得像戏里的俏花旦。
这碗茶,将散发着一缕缕淡淡的忧伤与怀念。
因为,她采了今年最后一季的桂花瓣。
发稿/邹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