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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归田园的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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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我翻开诗集《有形与无形》,竟一口气读了几十首。这于我并不多见。因为我是个缺乏诗情的俗人,读新诗也不多,且不乏对新诗的陈见,始终觉得新诗不如古典诗词那般有味。

但是,那个清晨带给我无比的沉静、闲适感,或许这就是诗的力量吧。试读《家乡的你》:

童年的记忆是只老鸟/在村前院后到处藏匿/不要惊动过去/它会一如从前接纳你/如同春天接纳一树垂露的鲜花/吞吐你年年璀璨的花季

诗人对于童年玩伴的深切想念,对于乡村生活的诗意点化,非常温馨真挚贴切,怎不勾起心间那最柔软的节点?童年是最天真烂漫的岁月,你我如漫山野草般疯长,成长在静静流淌的河水里,不舍昼夜的记忆,却在藏匿,在闪现,在交织,在迷离中荡漾,在怀念中美好。

牛维佳是小说家,他的诗歌首次结集便如此不凡,我颇为欣喜,自然实在没料到。不过,转念一想,越是信手拈来,诗越可能是纯粹的,对于新诗而言尤其如此。陆游诗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信然。

若论批评,我一介门外汉,本不会做诗,岂敢岂敢。闻一多先生对于批评有着独到的见解与苛刻的要求:“批评家是应该懂得人生,懂得诗,懂得什么是效率,懂得什么是价值的这样一个人。……我们与其去管诗人,叫他负责,我们不如好好地找到一个批评家,批评家不单可以给我们以好诗,而且可以给社会以好诗。”我愿忠实于己意,聊记心得一二。

我一首一首读完后,胸中积攒了满满的意绪,驳杂而又凌乱,多情而又冷淡,我决计想写点什么,可是搜肠刮肚,寻章摘句,又苦于不知从何落笔,难以把握其新诗全貌。

谈论中国诗,绕不开意象、诗意。可以是淡淡的自来水,寡淡无奇;也可以是清冽的山泉,似寓花香的恬淡。古今时空,相异成趣,同样的物象,却可产生不一样的意象,诗意才能静静流淌,滋润心田。

每次读新诗,我心里总会冒出这样的问题:古典的诗意,是否已被大荒山风吹散?现代诗人能否创造属于现代人的诗意?新诗究竟凭借什么与古典诗词分庭抗礼?什么才是好的新诗?黑格尔在《美学》中说:“美就是理念的感性显现。”我以为,诗意当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具有诗意的诗必然是美的,而美又须通过意象的连缀、组合、化用而完成。

中国现代白话新诗,从最初的稚嫩如白话的决裂式尝试,到“新格律派”为社会、“新月派”为人生、“现代派”为个人的多方实验,再经浩劫的口号式叫喊,再到八十年代的朦胧派热潮,及至新世纪的孤独坚持,已历百年。回望历史,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急剧转型,五四时代的不少诗人们似乎有意割裂新诗与古典诗词的联系,从形式,到语言,到意象,都在极力地反叛古典诗词的束缚,都竭力建立新范式,执拗地要掀开有别于旧体诗的新篇章。

但是,工业文明并没有自然地催生出属于现代人的诗意,尽管施蛰存在20世纪20年代就曾立下宏愿:“《现代》(诗集名)中的诗是诗,而且纯然是现代的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到的现代情绪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行。”现代派因而得名,实际上现代派众诗人的审美追求并不相同。施蛰存参照纯西方意义上的现代派,写了不少以大上海的工业时代都市生活的新诗,但是水土不服,并不成功。反倒是戴望舒、卞之琳等人,擅于化用古代诗词意象,结合时代生活,写出了《雨巷》、《断章》等脍炙人口的佳构。

相比于带有偶然性的单篇成功,新诗的革新尤其难,新诗的成就也远逊于小说、散文、戏剧等门类。后者脱胎换骨后,在西方艺术的观照下,建构了属于自己的艺术范式。但是,新诗在与古典诗词的纠缠、决裂、继承、重新发现过程中,始终难以自立门户。需要反躬自问的是,汉语言革命之后,过往的诗歌资源被冷藏,新诗的诗意何以附焉?

牛维佳的诗情令我叹服,235首诗,各具神韵,有对即将远行的女儿的柔情似水的絮叨,也有对逝去亲朋的深切悼念,有羽化成仙、闲云野鹤般的闲适,也有明媚的灿烂遐思,可以说这些都是很纯粹的现代诗。其中,最主要的当属简洁明快的抒情诗,其次是恬淡真挚的叙事诗,第三是通透达观的说理诗,此外就是一些与现实贴得很近的应时之作。

《邻居鸟》《我的生活》等叙事诗,摹写真实自然的日常生活,让人感受诗人内心的那份诚恳、宁谧与淡定。《后院桃花好》等藏着生活的智趣机锋,很俏皮很活泼,令人想起了鲁迅后期的诗,比如《我的失恋》。《惜别》《雷雨夜话》等洞察自然万象,裹挟雷霆万钧的磅礴气势,《文明》《有和无》《有形和无形》等实则开启哲理思辨之门,闪烁宋代哲理诗的光茫,又是别样风貌。

如果从现代新诗的脉络说起,牛维佳的诗作一方面深受旧体诗的影响,且袒露了有意汇入古典文学源流的雄心,另一方面也兼采五四时代“新格律派”和“现代派”之长,又有所扬弃,以梦归田园的旨趣为审美追求,试图构筑现代都市人的古典诗情画意。

纵观诗集,其中完全使用古体诗形式写成的就有27首,其中多为五言绝句,还有少量三言、四言、七言。这些作品却并不拘泥于平仄格律,而是适应现代人的自由情感抒发,从而使诗篇透射着轻盈洒脱,甚至顽皮的光影。对于21世纪的诗人来说,社会生活早已难觅古典芳踪,却如此偏爱旧瓶装新酒的形式,与其说他欲创新的勇气可嘉,还不如说他追寻传统的理念之执着。

实际上,《蓝色鸢尾花》《末场雪》《花爱》《流光送影》等诗作就十分讲究用韵,且大量运用对仗、派排等修辞手法,不仅使全诗增添气势,且朗朗可读,音律谐美。

以《初雪》第二节为例:

仿佛寻找一座舞台/于冥间流连徘徊/似乎苦觅一盏盏灯/与灯花牵述/为孤萤喝彩

闻一多曾在《诗的格律》文中举例说明:“更彻底的讲来,句法整齐不但于音节没有防碍,而且可以促成音节的调和。……所以整齐的字句是调和的音节必然产生出来的现象。绝对的调和音节,字句必定整齐。”该诗一二句和末句的尾字均押韵,句式整齐,每句基本按照二字格拆分(仿佛|寻找|一座|舞台/于|冥间|流连|徘徊/似乎|苦觅|一盏|盏灯/与|灯花|牵述/为|孤萤|喝彩),显然深受到闻一多的影响。

这首诗写于2008年初,可是这雪的精灵,不受都市尘染,似古寺孤僧枯守,其意境指向的是空远的荒郊原野。这雪的精灵,执着于往昔的寻觅,执着于前世的诉说,其旨趣指向过去,而非当下。

此外,我们还可从诗人对形式的极度讲究、字词的洗练节省、音律的安排营造、意象的精挑细选方面,窥出诗人对古典诗词的钟爱。与“新格律派”所不同的是,牛维佳不是为社会而作,不注重诗歌与社会、时代的必然关联。他像“现代派”诗人一样,更重视为人生为个人的意绪表达。

杜衡曾在《望舒草・序》中,则有更直白的表达。他自述自己和戴望舒等朋友差不多把诗当做另外一种人生,一种不敢轻易公开于俗世的人生。偷偷地写着,秘不示人。

“一个人在梦里泄漏自己底潜意识,在诗作里泄漏隐秘的灵魂,然而也只是像梦一般地的。从这种情境,我们体味到诗是一种吞吞吐吐的东西,术语的地来说,底动机是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藏自己之间。”

显然现代派诗人尤其注重诗歌艺术的纯粹的精进。牛维佳也告诉我写诗的初衷:“并没想到发表,只是为了一种意境和情感而动。”这与戴望舒在《论诗零扎》中的论点不谋而合――新诗是咀嚼个人悲欢的“纯艺术”:

“诗不能借重音乐/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韵和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畴形的。”

在牛维佳看来,重视格律、为人生为个人,当是他新诗创作的两大原则。而回归田园生活的旨趣,当是他的最高审美追求。

通读诗集,我发现,在诗人笔下,任何物象都是古典式的,泛着远古时代的微光星辉,捉摸不透。梅花、桃花、荷花,明月、星星、土地,草、春、雪,叶子、雨滴、露水,洪荒、郊雾、罡风、小溪、落木、耸石等等无不深深地烙有古典诗词常用意象的印记。同样的物象,放置于不同时空,却又带给人同样的惆怅,不能不说诗人化用之妙。

同样地,在诗人笔下,生活体验始终是田园化的,带有农耕文明的牧歌气质,可望不可及,而时下的都市喧嚣,在这里全部被消解。雁是孤雁,香是暗香,雾是冬郊野雾,鸟是归鸟,牛是漫不经心的牛,宅是深远幽宅,客是飘零客,相思堆积如雪,梦里却要挑灯看,无不体现着唐诗宋词的审美趣味。

消解今人生活的痕迹,将古典田园生活作为他者予以观照,将现代人与古典诗情的嫁接结合,铸就了生花妙笔,自然涌动了许多难以言传的奇思妙想,请看:

你化成西天的霞光/我垂思于细雨茫莽/松涛吞咽溪流/桃花在山中跌宕(《润化的云――于清明》)

空空阔阔不是远/深深浅浅不是坑/走出洪荒竟然是个哭/及至斑斓最高峰/云花开了/雾水变成了虹/雨后太阳高/再俯瞰/人在山下却是虫(《涉世》)

哪怕是抒写《QQ农场》这样如此时尚的网络生活,诗人都可以自然地注入古典式的乡愁与惆怅,带有浓郁的田园气息,让人读来如置身远古乡野,娴静悠远,别有一番新意:

农场空乏人/唯见果蔬荒/太阳闲游荡/孤犬暗自伤/百合开无主/野菊匿芬芳/牧牛独反刍/彩霞落山梁

同样是写休耕QQ农场的诗篇《闭园休耕辞》,用三言形制写成,颇有古风,这究竟是一个智慧的远古农夫,还是一个戏谑的当代网友,皆是或皆非,更传递了一种两可的审美趣味。

牛维佳才情旁溢于新诗,无意间为新诗创作开辟了属于自己的一条蹊径,这恐怕是他本人未尝预料到的。不过细究起来,或应有迹可循。

当代东西方文学思潮,作为归属意识的回归与返祖始终存在,往远的说去,它也是人类艺术创作中时隐时现的现象,它也是人类对童年时期的深切怀念。我国中唐兴起的古文运动,便是在批判中唐以来的形式主义浮华奢靡文风基础上,要求文学创作必须回归到文以载道的方向。新时期以来,我国文坛兴起的寻根文学,也弥漫着故土故乡情结,恐怕也是对日新月异的改革进程的过度物质主义的一种反叛,自然也是古代以来游子思乡的归属情怀的自然反应。

我国白话新诗经过五四时代诗人的反复腾挪冲撞,已然出现了新诗发展的各种可能性的端倪,但是囿于时代紧迫感、现实的困境,这些探索还未充分展开。今天的诗人本可以更加从容地实验,但是文学边缘化、市场化大潮来得如此迅猛,以至于让不少诗人们落荒而逃。坚持下来的诗人们,要求回归田园生活的审美追求,实在是极自然的路径选择。

艾略特的《荒原》、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等作品,无不用工业化的特质语言,外在地揭示工业文明的真实生存状态(西方不存在新诗与旧诗的区别,其语言和形式未出现伤筋动骨的革命)。与西方的现代派诗、反叛传统中极力表现出的狰狞恐怖不同,中国诗人幻想回到文化母体的憧憬更加强烈,对精神家园的眷恋也更加深刻美好。

“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诗经早就有过最朴素的咏叹。第一隐士陶渊明则将这种咏叹幻化成美丽的桃花源梦,这个梦也成为士大夫精神自救的皈依之所。经历过资本主义的疯狂侵蚀、工业文明泥沙俱下的野蛮“洗礼”,现代中国人内心的田园梦,不仅没有破灭,反倒被重新逼出来,更加自然地生长。

牛维佳用真挚的才思,纯粹地构筑了梦归田园的诗歌世界,正是对时代、对生活的深刻思考与探索。他对田园的热爱,对古典的向往,表露无遗。然而,时势异也,再美的田园梦也无法掩饰其间淡淡的忧伤与无奈。在他的诗歌世界,田园换了代名词,名曰《荒园》:

这阴森潮暗的世界/只留下飞鸟和走鼠/只剩下残乱和废气/叫你声荒园/你发出幽虫的叹息/你的遭遇是忘记/世界忘记了你/你也忘记了世界/在你的记忆深处/只有遗弃

伤心吗,横枝败叶/期望吗,土沃藏匿/有时候腐朽破裂处青丝/寂寞也凝成了绿/踩着蛙鸣的节奏/是你长眠不醒的鼾声/即便春雷轰顶/也就翻身一笑/不管它花开莽从烂泥

田园已破败,毁弃,已被忘记,遗弃,这也不就是中国人的失掉的精神家园吗?荒园,并不辽阔,唯有腐朽,没有“风雪夜归人”的风尘仆仆与生气,没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生不息与希望。然而,末尾数句,如雪泥鸿爪,摄人心魄,最是那翻身一笑,勾起古往今来的沧桑,令人不禁莞尔。但愿,这美、这沉重的梦,少些许叹息,多些许淡然。

(作者单位:湖北省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