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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难忘怀的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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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所低矮简陋的房子,在校园墙边的一隅。那是初秋爽朗而温暖的日子,让人想起《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这支歌。解剖实验室里堆满了鲜花做的花圈,许多人选择了百合,因为知道她喜欢百合花。我至今都记得百合花散发出的强烈香味和绿色根茎的截断处散发出的腐烂的气味,那就是葬礼的气味。我站在那里,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戴西,她站在玻璃花瓶前整理白玫瑰的情形,她白发如云,变形的手指以上个时代上海女子的妩媚姿态握着花束。如今,她的尸体将要捐献给医学院的学生,作为解剖课教学样本之用。她将没有坟墓,也没有骨灰,所以,这一天,我们与她,是真正的永诀。

在她的葬礼上,我提到要为她尽力写一本书。这就是后来出版的《上海的金枝玉叶》。

葬礼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我一直看着戴西最后仰面长卧的样子,她终于安息了。我心里想,她终于光荣地走完了一生,她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的礼物,献给那些未曾谋面的学生们。我那时想过效仿她,但我终是不愿意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别人摆布,因为那天我看了她很久,她就躺在解剖台上,等待她最后意愿的实现,我感到不忍。

她的儿子中正来带我离开。

我们去了一家江苏路上的餐馆。这是为戴西的最后一次聚餐。我得到了一只漂亮的小饭碗,还有一枚调羹。按照葬礼的规矩,这是死去的长辈留给小辈的福分。

皮克夫人去世的前一年,已经在有条有理地准备自己的墓碑、墓地和棺木了,她对自己将要在一年里去世深信不疑。

那时我正在维也纳大学做访问学者,在她的指点下,我去了她当年遇见那个美国兵的中国餐馆,还找到了当年她下班后与他去跳舞的咖啡馆。她答应要将自己保留多年的信件和他在美国的地址都给我。我在她家客厅里坐着,她起身去卧室拿那些东西。跌倒受伤以后,她的动作迟缓了许多,但她仍旧因为我的来访细细化了妆。

我陷进沙发,心里有光突然闪过,我觉得自己看不到那些信了。

她空着手走出来,大声说:“我找不到了,也许我已经处理掉了。我的脚摔坏了,我再也不能旅行了,我就知道我们此生不会见面了。”

果然我看不到它们了。

“好吧,没关系。”我安慰她说。

“我和他,终于是无法再见。”皮克夫人轻轻地落座。我目睹过不少老人死之将至时的样子,他们的身体,风中之烛一样轻盈飘忽,好像你用一根手指轻轻一点,他们就会仰面倒下。皮克夫人的身体那么轻,好像一片叶子。我想,她的预感是对的,她就要死了。

“你遗憾吗?”我问。

“是的,我遗憾。”她点点头,“我原以为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但是终于是绝望,我想也许他已经死了。”

“也许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愿意见你了。”我说。要是我,会这么想的。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如果活着,就一定会来找我。他是一个诚挚的人。”皮克夫人说。她至今都相信他的品行。我想这就是上个时代的人。

“你满意自己这样的一生吗?”我问。

她想了想,回答说:“我满意。我的一生,比我幼时梦想的还要丰富。”

后来,她取了一本墓碑的样本来,与我讨论自己墓碑的式样。她喜欢体面的墓碑,但必须是在自己的钱可以承受的范围里。她解释说,希望以后来墓地的人,能看到一个中国人样样都舒齐的坟墓。

“你难道怕自己给中国人丢脸吗?”我问。

“我不能让中国人觉得不体面呀。”她认真地回答,“你知道,下葬的时候,大使也会去的,我不能让大使觉得寒碜。”

过了一年多,我收到一封寄自维也纳的电邮,得知皮克夫人已安稳地去世了。

2006年夏天,在国际礼拜堂,举行了张可女士的基督教追思礼拜。

这是一座二十年代建的美国风格的基督教堂,教堂墙上爬满了常春藤,张可小小的骨灰盒,安放在十字架右侧,被白色的玫瑰和百合环绕。她的晚年饱受病痛折磨,缠绵病榻,读写皆废。如今死亡解脱了她,她是基督徒,从此住在上帝的家里。

但我心中仍有凄楚慢慢升起来,这种悲伤让我想起戴西的葬礼。什么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只是感到凄楚,感到自己像个放在邮局里的纸箱,虽无不妥,却很孤独无傍。

沈牧师领着满满一教堂的人起立,唱第194首赞美诗。

我感到,张可透过这首赞美诗在与我交谈。

我见到张可的时候,她已经不能真正表达自己了。所以,可以说我从未与她真正地对话。当年做访问的时候,她只说简单的词,由王元化先生转达她的意思。王先生肯定是懂得她的,但他们的风格不同,我知道这些意思要是由张可说出来,一定会用不同的词,不同的语调,那是一个远远避世的女人的表达。可是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她的语调。我知道自己又错过了机会,去接触一个完美的人。

此刻,我感受到这是张可在说话,透过我嘴里的歌声,安慰我的凄楚。

“再相会,再相会。靠主恩德再相会。再相会,再相会。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

这也是我心里的声音。

我看到王先生的博士上们散立在人群中。他们跟王先生做学问,但都号称自己属于母党,因为他们都爱戴张可,都愿意站在张可旁边。我初见到傅杰时,他还是个机灵的青年,此刻他低垂着头,似乎是无所适从的沉郁男人了。他当年最拥戴他的师母,当年就是他,在老师的书橱里看到张可年轻时代的照片,惊为天人。

“主展全能羽翼护你,主赐日用粮食养你。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满教堂的人同声唱着,似乎张可正在歌声里安慰整个教堂为她唱歌的人。她借众人的歌声,――交代了自己离开以后的事,令人不再害怕生活中因为有人去世而留下的黑洞。王先生穿着丧服,坐在张可的遗像前,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失去母亲的男孩,他的悲哀里带着倔强和愤怒。他以后怎么办呢?“爱的旌旗常率引你,死的冷波不能伤你,愿主同在直到再相会。”歌里是这样唱的,但愿今后的日子真能这样安全。

张可去世后,有时我去看望王先生,他突然衰老了。他抱怨皮肤病对他的困挠。

他像孩子一样抱怨,不像老人那样怨怼。老人的心,有时会因为无力而变得歹毒,而不是像孩子那样只管仰面祈求。我看他四肢皮肤上的浅浅疤痕,“我不喜欢自己这样,好像癞皮狗一样。”王先生引得我们都笑起来,他自己也摇着头笑。旁边的茶几上放着张可的照片,如雪的短发,脸上笑着。我想起来,当年她静静坐着,听王先生说什么,她笑着,简短地评价说“夸张了。”她如安静而清澈的大湖,细波滟滟,镇定着山河人心。这时,她即使只存在照片上,也能安顿房间里的气氛。

我说:“你仍好看。”这个八十七岁的老人,气息、仍然清爽。

张可还在这里。

老女士们的三个葬礼,让我扪心自问,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如此,像钻石一样坚强而纯净地度过一生,长寿而纯净,温情脉脉,并一生部对爱情抱有赤诚的信念。

赵子摘自《文汇报》2007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