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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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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作者通过钱锺书《石语》与黄曾樾《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之对读,将两者联系在一起,试图探讨文本内外如何形成“互文”的关系,并尝试从两种不同文本中寻找出一个共同的切入点。虽然《石语》与《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之文体特征有所不同,但钱锺书与黄曾樾都以记录的方式,表达了对前辈学人陈衍的尊敬和追思怀念之情,他们用各自的文字,恰如其分地还原了真实的历史,并重构前辈的学术话语。

关键词:记忆;寻找;《石语》;《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互文;还原

“记忆”和“经验”可作为进入文本的切入口,基于此,笔者以钱锺书《石语》与黄曾樾《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作为主要讨论对象,将两者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进行解读。

钱氏与黄氏都曾受教于近代同光体诗人陈衍,他们以“记述”的方式,不仅记录了前辈学人陈衍对学问的精辟见解,而且将他们的“记忆”和“经历”的主观因素带入到文本之中,体现出各自不同的学术趣味。

从这一点来讲,可以发现两个文本之间存在着密切的“互文”关系。这里所说的“互文”并不局限于文本的语言特征,一个重要的前提在于所谓的“旧缘”和“记忆”的因素在文本中究竟起到怎样的作用。正因为如此,试图探讨两者之间的“互文”关系到底如何体现,并从两种不同话语中寻找一个共同的切入点,也许值得我们思考。

一、“旧缘”与“记忆”

写于1938年的《石语》是钱锺书(1910-1998)与陈衍(1856-1937)在1932年谈话的文字记录,属于具有私人性、史料性和学术性的札记。此书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才以单行本形式正式出版{1}。据当时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郑文林回忆{2},1995年7月18日下午,郑氏到了钱锺书家,当时钱锺书已病重住院。杨绛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一沓手稿对郑氏说,这是钱锺书六十年前写的原稿。全稿用文言记述,竖写,有断句无标点,也有认不清的地方。郑氏建议,为了读者,影印之后,再附一个标点排印本,得到了杨绛的同意。杨绛并向郑氏推荐了周振甫。此后,郑氏负责点校,周振甫在点校的基础上进行订正。虽然原稿篇幅不长,但它涉及许多人和事,包含许多文献知识和掌故,而且还有不少错字、误字和异体字,包括一些认不清的字等。经过点校者们的一番校勘补正,整理稿才送去排印。③

《石语》出版后,受到读者和学界的广泛关注。报刊上有数十篇文章热评此书:有的讨论其学术文化意义,有的考证其内容掌故,也有对该书的校注乃至标点提出商榷、补充或修正的,甚至还有人对此书出版原委妄加猜测。据责编郑文林说:“《石语》是钱锺书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著作。”{1}而一篇旧稿的突然发现与公开出版竟然打开了人们的视野,有助于更好地接近钱锺书其人、其文和其事。因此,对钱锺书全部著述来讲,《石语》可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

钱锺书《石语》序云:

民国二十四年五月十日,石遗丈八十生辰,置酒苏州胭脂桥寓庐,予登堂拜寿。席散告别,丈怃然曰:“子将西渡,予欲南归,残年远道,恐此生无复见期。”余以金石之坚,松柏之寿,善颂善祷。丈亦意解。是年冬,余在牛津,丈寄诗来,有“青眼高歌久,于君慰已奢”等语,余复书谢。以后音讯遂疏。二十六年夏,得许大千信,则丈以疝气卒矣。欷[惝U,为诗以哭。中日战事寻起,而家而国,丧乱弘多,遂无暇传其人,论其志行学问。息壤在彼,斯愿不知何日偿也。犹忆二十一年阴历除夕,丈招予度岁,谈甚欢。退记所言,多足与黄曾樾《谈艺录》相发。因发箧陈稿,重为理董。知人论世,或可取裁;偶有愚见,随文附注。至丈奖饰之语,亦略仍其旧,一以著当时酬答之实,二以见老辈爱才之心,本不妄自菲薄,亦何至借重声价。题曰《石语》。天遗一老,文出双关。今也木坏山颓,兰成词赋,遂无韩陵片石堪共语矣。呜呼!民国二十七年二月八日默存记于巴黎客寓。{2}

钱锺书在《石语》序言中追忆了前辈学人陈衍对自己的关怀和教诲。无论是寿宴告别,还是万里赠诗③,通过短短的文字,可以明显看出他与前辈陈衍之间交往甚密,也可感受到钱锺书对陈衍深深的怀念之情。

其实,自从陈衍逝世后,钱锺书早在他的几篇旧体诗和书信中,已坦诚表达出对陈衍的仰慕。其诗曰:

新诗高妙绝追攀,欲和徒嗟笔力孱。自分不才当被弃,漫因多病颇相关。半年行脚三冬负,万卷撑肠一字艰。那得从公参律句,孤悬灯月订钝顽。{4}

此外,钱氏在他的两首挽诗中写道:

几副卿谋泪(先生《续诗话》,评余二十岁时诗,以汤卿谋、黄仲则为戒……),悬河决溜时(先生甚赏放翁祭朱子文“倾长河注东海之泪”云云。余按此说本《世说》顾长康自道哭桓公语,一作“悬河决溜”)。百身难命赎,一老不天遗。竹弘通学(先生尝语余其生平似竹者若干事,集中有诗言之,论清初学人亦最推朱,盖其博综略类……),桐江瘦淡诗(先生诗学诗格皆近方虚谷。时人不知有《桐江集》,徒以其撰诗话,遂拟之随园耳)。重因风雅惜,匪特痛吾私。

八闽耆旧传,近世故殊伦。蚝荔间三绝(……先生集中七绝尤胜于五古),严高后一人。坏梁逢丧乱,撼树出交亲。未敢门墙列(宋严仪卿之《诗话》、明高廷礼之《品汇》,皆闽贤挹扬风雅、改易耳目者。先生影响差仿佛之),酬知只怆神。{5}

在这两首挽诗中,钱锺书还附加了诗句注释,将自己要表达的意思更加清晰地展现出来。由此可见,上述内容既体现了钱锺书自己的回忆,又展示了另一层面的历史,这就有助于走进篇幅虽短小、却有重要学术意义的《石语》,同时也有助于凸显本篇论文的重点,可谓是《石语》中独具特色的“可读性”{1}以及其意义所在{2}。

作为与陈衍谈诗论人的记述,由黄曾樾(1898-1966)记录的陈衍原话可以和《石语》相提并论。所谓“原话”,指的是脱稿于1930年7月的《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以下简称《谈艺录》),据黄氏自云:“是册为丁卯冬从先生学诗时,将所闻于函丈者,随时记录之。其已见于先生著作者,均不记。”③因知其所记为1927年冬陈衍谈诗语。值得一提的是,钱锺书曾在《石语》中提及黄曾樾的《谈艺录》,一是在序言中称:“退记所言,多足与黄曾樾《谈艺录》相发。”{4}二是在陈衍批评王壬秋(王]运)的批注中云:“参观黄曾樾记《谈艺录》。”{5}从中我们可以找到两者的共同点。

黄曾樾,字荫亭,曾在法国留学,致力于外国文学教学和研究工作,先后任北平女子师范大学、福建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并担任过福州市市长,从事市政方面的工作。他的著作有《老子、孔子、墨子哲学的比较》(里昂大学毕业论文,法文版,1925)、《陈石遗先生谈艺录》(1931)、《埃及钩沉》(1940),此外还有《慈竹居集》、《慈竹居诗续》、《慈竹居丛谈》等⑥。

黄曾樾有不错的家学渊源。他的祖父黄汝铭是清同治末年贡生,曾任尤溪、长乐、福清等县教谕。生父为黄闽庠,因伯父黄梓庠(清光绪丁酉拔贡)去世无子,祖父就把3岁的黄曾樾过继给他。黄梓庠虽然早逝,却是永安书法篆刻名家,黄曾樾曾经刊印过一本《S澹庵先生印谱》纪念父亲。有一年笔者去永安,还有幸看到黄梓庠印展。黄曾樾6岁入私塾,少年时曾受教于永安拔贡、知名诗人聂诗维,后被人称为“永安才子”{7}。

而自黄曾樾留法归来,有幸得到陈衍指点,诗艺大进。据相关资料{8},黄氏性喜交友并善于投师求教。那时,陈衍在福州很有名望。1926年,黄氏由林庚白介绍,到文儒坊拜在陈衍门下学诗,并协助陈衍编纂《福建通志》,为其搜集资料{9},抄写著述,校对文稿。两人由此结下了不解之缘,并建立起融洽的师生关系。对此,我们从黄曾樾所写的几段文字中,可以清晰看到相关线索:

舌底潮音不可听,海棠两树亦凋零。重来花下谈经地,剩有苔痕似旧青。

缣缃零乱蠹鱼肥,盛业千秋事可疑。剩有一楼山四面,峥蝾无语对孤嫠。{1}

曾樾幸生同乡国,自有知识,则知景仰先生。窃揆昧,不敢自致于门墙。丁卯孟冬初弦,由董仲纯丈介谒先生于文儒坊三官堂之匹园,呈诗文为贽。师年七十有二,精神矍铄,长身颁白,貌清癯,望之如六十岁人。谈论精采焕发,娓娓无倦容,乐育之意,面盎背。嗣后每遇休沐,常随杖履。其说诗旨趣,大抵散见于所著书中,有所请益,必为畅言。退而录之,以备遗忘。随闻随记,无有汇次,名曰《谈艺录》,纪实也。{2}

这两段文字虽然文体不同,但都既抒发了黄氏对恩师的敬重,也表达了发自内心的感慨。与此相关的是,陈衍曾在他的《石遗室诗话续编》中多次提到黄曾樾:

永安黄荫亭曾樾,法国哲学博士。嗜诗古文词,尝记所请益于余者,为《石遗室谈艺录》。余已采其诗入诗话,大略七言绝句为上,七言律五言古次之。③

从中可以看出陈衍对弟子的赞赏和鼓励,并格外重视弟子的诗歌才华,师生关系亲密无间。

显然,钱锺书与黄樾在各自的求学生涯中,前辈的教诲对二人的影响相当深远,他们都曾深得前辈厚爱,并寻求前辈指点。虽然《石语》与《陈石遗先生谈艺录》的文体特点有所不同,但他们都以记录的方式,表达了对前辈学人陈衍的尊敬和追思怀念之情。可见,二人与陈衍的交往经历,可以作为他们的共同点;此外,《石语》与《谈艺录》皆呈现出陈衍的诗学观及其在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意义,就此而言,又自然地形成了一种“互文”的关系。因此,我们将以此作为研究的切入点。

二、《石语》与《陈石遗先生谈艺录》的互文解读

《石语》与《陈石遗先生谈艺录》既作为以“记录”为形式的文章,也记载了前辈的话,融学术性、可读性和趣味性于一体。作者在相近的时间段听闻与记述,虽然《谈艺录》成文和出版的时间都早于《石语》,并且,黄曾樾认识陈衍也先于钱锺书,但二人都努力传承前辈的诗风与诗学理论,且均涉及前辈和晚辈之间的思想交流与互动,在潜移默化中相互影响,获得了启发、感悟与心得体会。

由此看来,这在某种程度上并不等同于在传统意义上以知识为中心的授受关系。这些晚辈作为记录人,虽然由于具有各自不同的成文语境,但无论是前辈的“诗友”还是“弟子”,前辈都成为他们在以后漫长的学术研究道路上继续深造的桥梁;虽然钱氏和黄氏有各自的成长经历和背景、迥然各异的学术取向以及不同的治学风格,但他们所追求的就是认真借鉴前辈的经验,缅怀前辈的学术成就,从而体现出各自的人情、学养和趣味。

对喜爱“古诗”和“古诗评点”的钱锺书来说,这不仅反映着他个人的兴趣爱好,他也确实离不开前辈学人的教导和影响,这一点尤其体现在他的“旧体诗”创作和“诗学”研究。这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点,即“作诗”的基本要求,以“古诗观”和“学人之诗”为代表的诗学观念。

钱锺书从青年时代到晚年一直坚持旧体诗创作。实际上,新文学作家里,确有不少人从事旧诗写作,他们在不同的表达方式中,体现出各自不同的风格特点。而对钱锺书来说,旧体诗创作显然让他感觉兴味浓深。他以“中书君”、“默存”等为笔名,以自身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凭借自己独特的写作风格和文学感觉,从处女作《无事聊短述》{4}开始,不断写出了大量的旧体诗作,并将其寄呈陈衍等前辈学人,以相互赠答,并由此得以相互阐发。

钱锺书自觉地意识到“诗”与“文”这两者之间的内在区别和联系,甚至还可以说,他的旧体诗作较为接近宋诗的特色与风格。这使他对旧体诗的看法与一般新文学家不同:“而中国的‘旧’诗恰恰在缺憾处显现出其品质,以其自身的长处取得平衡。如果不说激情洋溢,它也是高蹈雅致的。即便不算深远奥妙,它也至少是脱离了艰涩隐晦的。”{1}由此可见,钱锺书对旧体诗这一文体表示了坚持与肯定,并将自己的兴趣寄托在诗作中,体现出文人的“真性情”与超然心态。

此外,钱锺书也在自己的诗学研究中流露出浓厚的个人趣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对“宋诗”的偏爱。而其中的关键在于他与当时的“宗宋”诗潮及诗人相联系,潜移默化地接受了那些前辈学人的熏陶{2}。但需要指出的是,当钱锺书面对学术问题时,始终保持了一种独立意识,这明显地体现在他的批评姿态和批评立场上。换句话说,力求有“分寸感”的批评姿态,使钱锺书在后来的学术历程上有了更进一步的深入,同时具备了“诗人”的审美趣味与“学者”的专业学养。

与钱锺书一样,作为晚辈的黄曾樾谨记前辈的教诲,这里包括陈衍的诗学观及旧体诗创作。诚如黄氏在《陈石遗先生谈艺录》中所说:“吾师陈石遗先生,则不唐不宋,不汉、魏,不六朝;亦唐亦宋,亦汉、魏,亦六朝。《三百篇》为体,经史诸子百家为用,其著《诗话》,编《诗钞》,鼓吹之力,盖自有说诗选诗以来,得未曾有焉。”③由此我们可以发现,黄氏十分重视师承,并留下了引人注目的诗歌作品。

值得一提的是,关于黄曾樾的诗作,陈衍作出过评价,《石遗室诗话》中有相关表述,文云:

永安黄荫亭(曾樾),弱冠毕业法兰西里昂大学。而夙耽旧学,其师法国老博士某,甚器之,使著《中国周秦诸子哲学概论》,著录巴黎图书馆,得赠哲学博士,中国人所未有也。归国从余游,致功诗古文词者甚挚。诗工绝句,如《到南平》云:“玉屏杉翠塔尖迷,海鸟惊疑返故栖。倦翮欲休休未得,旧巢更在万山西。”《与养清弟同宿青州》云:“襟期湖海乐长征,劳燕东西岁十更。谁意青州三月暮,弟兄茅店听鸡声。”《到沙县》云:“土语虬溪混故乡,城西孤塔插天长。到来浑忘身仍客,此去家还五舍强(离永安百六十里)。”《到家》云:“岁岁还家梦始真,还家景物太愁人。可怜一只辽东鹤,小别才经十五春。”《归舟》云:“闽江水势泻如倾,船似蚕丛峡里行。一过洪山回首看,滔天巨浪咽榕城。”《看菊》云:“秋圃忘忧恍举杯,夕阳迟我共徘徊。群芳尔怨风霜酷,风紧霜严菊始开。”《秋夜》云:“荒园料峭病槐黄,缺月云阴吐晚凉。我与寒鸦共萧瑟,更深来此对秋光。”取势皆不平衍。古体音调多凄恻,盖荫亭早失怙,而留学异国数载,丧其配偶,归家始知,故《到家》一首云然。《秋夜》五言古云:“夜阑群动息,明月生树端。多情入我怀,起坐为长叹。凭栏一东顾,关塞路漫漫。凉飙吹衣裳,百感摧心肝。家家御棉纩,吾家衣葛单。离乱双亲老,江湖一雁寒。粗粝苦难饱,安敢祝加餐。岩霜更凛冽,摧折九畹兰。愧无漆园达,一念一骼健`翟瘴迥瓯穑恒沙量悲欢。万缘蚊聚散,独剩此心丹。落拓男儿事,肯歌行路难。”中悼亡语亦沈痛。《哭赖静轩》云:“常存嘤求意,欲罄天下才。几人得如君,使我怀抱开。气同性绝异,相得殊怪哉。平生喜纵酒,挈徒饮巷隈。畏酒常懦我,顾喜邀我陪。笑谓天下事,付此酒一杯。嗒然真丧我,玉山方将颓。吾虽昧兹乐,窃怜君志灰。黄垆复经过,此路为君回。西州华屋泪,今始知其哀。长安势利薮,朋友干戈媒。人琴渺何许,绕屋空徘徊。”笔意倜傥不群。《游摄山》云:“言访桃花涧,披榛更越峦。五峰屏四面(山有五峰),一壑径千盘。旁午如将暝,观天似未宽(一线天在桃花涧左)。俗缘浑忘却,林鸟共忻欢。”又句云:“山静蝉逾噪。”翻前人语,视“一鸟不鸣山更幽”较便。{1}

陈衍在他的著作中,把弟子所作的佳诗佳句列出来,认为黄氏做得最好的是绝句,故评为“取势皆不平衍”、“古体音调多凄恻”、“笔意倜傥不群”等。在这段文字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黄曾樾具有的诗人骨气{2}。

由此可见,钱锺书和黄曾樾都曾用心“学诗”与“写诗”,同时也在前辈的谆谆教诲之下,以诗作尽显内心的“真性情”。这不仅表现在他们对宋诗的喜好,更体现出二人对古诗的特殊感受。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感受并非局限于诗歌鉴赏层面,而是作为一种进入“学问”时不可缺少的途径和方法、理论根底和诗学信念,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或许也可以说,他们这些晚辈的“感受”乃是出于对前辈的尊敬,并加上各自不同的学术背景和学识修养。这一点在《石语》与《谈艺录》中有充分的显现。

下面将要讨论的是在《石语》与《谈艺录》的文体特征基础上进行的互文解读。表面看来,二者的文体颇为相似,细查实有不同。《石语》与《谈艺录》最明显的区别,就是黄曾樾乃是以前辈的价值判断为标准的如实记录,因为他从来都十分注重作为弟子的本分。

而相对于《谈艺录》文体的严谨,《石语》作为前辈与晚辈之间的私下谈话,更是零星琐碎。诸多随意性的书写,集中体现在钱锺书对前辈的话所加“按语”这一独特写法上。这些“按语”有二十多条,散见于全篇各处,包括天头地脚与正文中,十分引人注目。这里不妨略举几例:

(一)对王]运的微词③

(丈)曰:……人以“优孟衣冠”讥壬秋诗,夫“优孟衣冠”,亦谈何容易。壬秋之作,学古往往阑入今语,正苦不纯粹耳。至以“泥金捷报”入诗,(按:参观黄曾樾记《谈艺录》。)岂不使通人齿冷。

锺书对曰:“湘绮晚年作品,纯乎打油体。早年《夜雪集》中七言绝句,已不免英雄欺人矣。即如《圆明园词》此老压卷之作,尚有‘即令福海冤如海,谁信神州尚有神’等语,宁非俳体乎?”

丈曰:世兄记得多。

按一:《湘绮楼日记》第三十册,自称其诗“不古不唐不清,适成自由体”,可谓有自知之明。其诗中俗语有甚于“泥金捷报”者,余别有检举,当时未及。

按二:此种句法庾信最多,湘绮想学而得其短处耳。

(二)有关论诗的讲述{4}

丈曰:……论诗必须诗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远,否则附庸风雅,开口便错,钟嵘是其例也。

按:详见《诗品平议》卷下。此说实发于曹子建《与杨德祖书》,余别有考论。详见拙作《中国文学批评之假设》{5}一文。

(三)关于陈宝琛诗的评论{1}

丈曰:……陈|庵是翰苑出色人才,做八股文、赋试帖诗、写白折子,皆拿手当行。二十年刮垢磨光,诗文卓然可观,字亦有涪翁气息。

锺书曰:“丈《匹园诗》所谓‘黄书楹帖苏书扁,亚字阑干d字文’者也。”

丈大笑曰:世兄记老夫诗熟。

锺书曰:“|庵书终似放脚娘姨,不甚自在。梁武帝评羊欣所谓‘举止羞涩’者有之。”

按:“娘姨”二字出处见《萝摩亭札记》卷十六。

(四)关于赵熙的论述{2}

丈曰:……赵尧生与余至交,恨近来音问不通。其诗沉挚凄凉,力透纸背,求之侪辈,豁焉寡俦。余前日于卧室悬其赠余楹帖,清夜梦回,忽思得联语悲苦,大似哀挽。悬处适有余小像,则似遗容,非吉兆也,亟撤之。

按:此过相标榜。尧生诗甚粗率,石遗称之,有深誉,此卢询祖对卢思道语用意。

锺书问曰:“联语是‘一灯说法悬孤月,五夜招魂向四围’否?”

丈曰:何以知之?

曰:“读公《诗话》知之。汪辟疆作《光宣诗坛点将录》,亦引此为丈赞语也。”……

按:后晤辟疆,知丈以《点将录》中仅比之为神机军师朱武,颇不悦。余亦以为辟疆过也。

所谓“按语”,可以作为一种文学评论的重要文体,并具有鲜明的指向。不难发现,无论是“好话”还是“微词”,无论是“讲述”还是“评论”,我们在《石语》中,能够看出钱锺书与前辈之间的对答如流。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钱氏运用“按语”这种形式相当熟练自然,与其应答相配合,足以将自己的“声音”发挥得更加充分,显示出才气横溢。而这种“非体系性”的札记式文体,可谓钱锺书在写作与治学上一直追求的文章风格。钱氏后来在文学创作中,也吸纳了从西方舶来的“随笔”。可见,对追求内心自由的钱锺书来说,不分古今中西,将其有机地结合起来,由此实现了文学与学术之间的“打通”。

此外,在二人谈话中,亦不难看到融洽的前辈与晚辈的关系。作为前辈的陈衍,真情自然,出语率直③,全然没有辈分的间隔。而对青年钱锺书来说,借助相关说法,与其说是向老先生学几招,不如说是找到了给前辈“表演”节目的好机会。于是,见缝插针,或“补充”,或“引申”;或“帮腔”,或“助兴”。这种所谓“表演”,除具有满足心理需要的功能外,也正是读书向上的一种“兴趣”和“动力”{4},足以使他津津乐道。而在表达自己“读书之乐”的同时,也自然透出一股聪明伶俐的神气。

黄曾樾所编辑的《谈艺录》中陈衍的原话共四十八则,与《石语》相比,它所涉及的文人较多,相关话题也不少。前者有清代诗人如吴伟业、王士G、厉鹗、朱仕L、王]运、林纾、严复、陈三立、易顺鼎、郑孝胥等,不难看出福建文人占了不小比例。后者谈到了唐宋诗家和诗风的变迁,乃至近体诗的写作问题{5},亦有作诗的基本要求、方法和态度,以及文章与人品之关系等诸多话题,甚至还对《红楼梦》展开有趣的讨论{1}。试举其中几段文字:

(一)对历代诗人的评说

[第四则] 师云:学文字当取资大家。小名家佳处有限,看一遍可也。唐之杜、韩、白,宋之苏,此四家集,可取资者十五六至十七八。杜则人知其好矣。世尊韩文为文章泰斗,而韩诗之工,实在文上。白诗号称老妪能解,皆非白之佳者,其佳境颇非前人所有。韩、白二家,皆能于李、杜外另辟境界,皆人杰也。苏得于天者甚优,其运典之灵敏确切,黄、陈二家亦能及。双井固佳,然实无若何深远高妙处。此外则放翁、诚斋耳。陆取其七律七绝,杨取其七绝五七古。清初诗人,王、朱外足观者少。嘉、道间,程恩泽、祁隽藻尚有取焉。{2}

(二)关于作诗的方法

[第十三则] 师云:近体诗当常作,方能进步。即大家亦要常作,否则生涩,欲妥帖,煞费安排矣。

[第十五则] 师云:作七律,第三联可脱开前半截,另出新意,不必死承前半首作下。专守起承转合格调者,作试帖诗之馀毒也。③

(三)同代诗人的比较(以王士G、厉鹗为例)

[第二十四则] 师云:渔洋、樊榭两家,均好用典:惟王则运用无痕,厉尚未免斧凿之迹;王用鲜新典,厉用冷僻典。两家皆好摹拟:王竭力仿唐,厉则专意仿宋。就中渔洋七绝,神韵悠扬,非樊榭所及;而樊榭七绝,真实处亦渔洋所无。王长于七古,厉七古殊卑下。但厉之五古,远在王上;渔洋五古,纯是假王、孟,殊不足观。厉七律虽未免于纤巧,然有幽秀之致;王七律间有一二佳构,然往往有欠通者。五律则两家不相上下,均非所长也。总之,渔洋尚是大家吐属,樊榭则小名家耳,亦由二人身世不同使然也。{4}

《谈艺录》最显著的特点就是以语录体为主,实实在在地记录了前辈之言,借此特殊文体,集中展现了陈衍的诗学观点,使其博学睿智的知识结构得以凸显。这一点从上述几则文字中已可见一斑。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其文字表述中所呈现的内在合理性。黄氏《谈艺录》每一则都言简意赅,曾被称为“《谈艺录》文笔隽永,叙述简洁,读之如饮龙井茗,清芬沁人心脾。有志于旧文艺者,人手一编,余知其于诗古文辞入门之途径,必有获也”{5}的好文章。也就是说,他正是用这些精练优雅的古文,回归到历代诗人与学人所处的文化语境。

更为重要的是,在这样的记录、编辑过程中,作者如何恰如其分地还原前辈的话,如何展示那些著名文人的精神特质以及他们的文学观念,并如何重构前辈的学术话语、凸显其学术价值,这恰恰植根于黄氏本人对学问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以及他对艺术的关注与兴趣。这一在课堂中营造出的人文气息,以及师生互动所带来的有效沟通,相互关联,融为一体,从而成为触发写作的真正契机。

三、“相互映照”与“共同还原”

统观以上论述,我们已经从《石语》和《谈艺录》不同的文体特征中寻找出一些关键性的线索。而本文之所以采取两个文本之间的“对文解读”,是因为笔者关注的并不是作为一种文类的记述文自身的特性,更不想通过“平行比较”来找出两者的相同与相异之处,而是要观察从“记忆”的时间维度、从“场合”的空间维度以及从“经验”的现实维度中,如何呈现出各自的“文体感”,以及如何追怀“前辈”。

通过考察可以发现,由两种不同风格的“记录”衍生出若干层面,这在一定意义上构建出一个文本内外结构中相互包含、相互依存、相互指涉、相互影响的关系,换言之,即构成了由各种共存的关系交织而成的“互文”关系。因此,我们要从这两篇文章所留下的线索,试图梳理、阐述以下问题。

《石语》在作者一项已写明:“陈衍石遗说,钱锺书默存记。”故从严格意义上讲,不宜把它称为钱锺书本人的著作,也不宜看作钱氏个人的文体。这一点在前人的研究中已很明确。然而,这其中需要更加注意的是关于《石语》文本自身的性质。据此而言,《石语》和一般简单的记录不同,它不仅仅是“述”,不是“述而不作”,而确实是有很多“作”的成分,即兼有议论。相比之下,《谈艺录》却不具备这种特征。正是由于这一点,我们从《石语》中能够感受到钱锺书本人的才气和个性,因此,不妨将其视为带有钱氏特征的灵活的批评方法与途径。

与此不同的是,《谈艺录》的署名是“门人黄曾樾笔记”,并且每一则均以“师云”开头。由此看来,当黄曾樾在记录和撰写陈衍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主要受制于作为弟子的身份与立场,并且,文中涉及的范围及其论述广泛,每则之间的相互衔接也看似不甚明显。这就是说,《谈艺录》是以“述而不作”的方式,试图真实传达和展现陈衍的诗学观点及其思想风采。由于接受了恩师教导,黄氏认为应从古代名家入手,力图从中借鉴前辈的学问境界。

阅读钱锺书的《石语》,不难发现钱锺书当时是参与了交谈的,此文用“丈”这个第三人称来称呼陈衍,并描写了陈氏的神情动作。文中有十来处钱锺书的提问或插话,前辈陈衍的个人看法在晚辈钱氏笔下得到丰富:生动活泼、诙谐风趣,针对性强,体现出议论的深刻性。此外,文中先后加按语二十多处,文字也经过了润色,白话变成了文言,前后还有钱锺书的序跋等{1}。故上述几个特点,可以说是《石语》最有特色的地方。

相比之下,黄曾樾的《谈艺录》中几乎没有直接表达黄氏自己的学术见解{2},这可以说是《谈艺录》最显著的文体特征。作者主要是认真聆听,仔细记录,将它作为一种著述的重要方式,归根到底,就是为了由此寻找和感受前辈的学识与修养。贯穿历朝历代,贯通文人文化传统,由此自然而然地接近历代先贤大师乃至同时代的前辈学人,同时,也在重构前辈的学术话语,乃至重构自己的问学经历与学术立场。这正是出于黄氏对前辈的诗学思想和学术精神传承的考虑,也是一种责任感的体现。正因为如此,黄曾樾深感荣幸,故说:“曾樾何幸,得及大贤之门,而荷其拂拭,把笔记录名言谠论,盖不胜玷辱师门之惧云。”③从中可以看出黄曾樾动笔写下此文的真正缘故,因此,可以将《谈艺录》视为由弟子精心整理编写的语录体文章。

总而言之,钱锺书与黄曾樾均以“记录人”的身份,以及“青年文人”的心态和热情,采用形式灵活的“记述性”文体,留下了两部关于陈衍的谈话录。《谈艺录》不仅体现出对恩师的尊重,还传达出黄氏个人的修养和为人;《石语》则呈现出较为鲜明的个人意趣,表现了对学问的追求。虽然《石语》与《谈艺录》之文体特征有所不同,但他们都表达了对前辈学人陈衍的尊敬和追思怀念之情。这些因素在记述中自然而然地投入到他们的文章中,并以简洁流畅的文笔,恰如其分地展示了真实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两个文本相互映照,共同还原了前辈的学术话语及其价值,因此,可以认为二者具有互文关系。笔者认为这既是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也是《石语》与《谈艺录》文本的独特含义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