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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意所如 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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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散氏盘》的同时,几乎必然要提到《毛公鼎》。二者由此及彼的对比,构成了一组非常有趣,同时也极具价值的示范。书法史实质上就是一部不断比较的历史,比出哪个更好,独一无二、举世无双,或者是难分轩轾、伯仲之间,或者是三者齐名、鼎足之势,或者是四者并举而成为系列,……碑帖因为不断比较而能够加深印象。

篆书为五体之祖,先取法篆隶而涉猎楷行,能够游刃有余。书法虽存多体之变,却有诸多相通之处,包括笔法、笔意、气息、神韵等。傅山有言:“楷书不如篆隶之变,任写到妙境,终是俗格。”《毛公鼎》铭文分为五段,各含一个主题,以“王若曰”或“王曰”开头,节奏铿锵,如“配我有周,膺受大命”,“属谨大命,肆皇天亡”,“溷湛于艰,永巩先王”,堪称西周散文代表作。在研究《毛公鼎》的人中,陈介祺是第一个做出释文的,同时也是第一位进行著录的学者,开启了一个“系列”。作为篆书中的扛鼎之作,《毛公鼎》能够奠定书家一生的基础,绝非虚言。

《毛公鼎》有一种“正气”。书法中的“正”很重要,要有正大气象,注重正脉相传。然而曾几何时,书家似乎普遍对于“正”不屑一顾,写出来的字都是歪斜放荡,刻意专取冷僻野俗,所给出的解释,主要是针对那些将“正”诠释为四平八稳、制式僵化者的反驳,实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所谓“奇正相生”,正而能变,堪称大家。单纯求奇,不惜野怪之举,沦落为丑恶。由正而奇,是学篆乃至学书法的不二法门。就像一个小孩,讲究坐姿,等到成人之后,各种姿势可以随意变化。然而如果小时候腰椎歪了,不管摆出什么姿势,都是歪斜的。所谓纯正,一是纯二是正,此乃根本。书法有书法的根本,书家有书家的根本。现今流行一种向壁虚构、凌空高蹈的做法,似乎个人可以有一种手法,惊世骇俗,与他人势不两立。要知道,书法史是链条状态的,不但有自身的独立性,而且要考虑到相关性,人本身即是以类和群而存在的。对于《毛公鼎》的分析,当从时代书风入手,而后关注个案本身,方能窥其全貌。

西周金文可分成早、中、晚三个时期。早期主要是武王、成王、康王、昭王,中期主要是穆王、共王、懿王、孝王,晚期主要是夷王、厉王、宣王、幽王。西周早期多半沿袭殷商风格,雄奇恣肆、天马行空。用笔首尾出锋,随意恣性,字形大小不拘,喜欢施以肥笔团块以突出点画形态,充分体现出文字尚未规范之时,先民的想象力无任何羁绊,极富创造力,华丽张扬、自由随意。中期用笔一变为凝重,点画圆浑,时有肥笔出现,然而装饰意味明显减弱,字形趋于规范。晚期书风格走向成熟,装饰意味消失,点画变得沉雄质朴,更具内涵。《毛公鼎》作为西周晚期金文的典范,体现出文字经过发展演变后变得高度成熟规范,蕴含特定的时代气质。单个字的结构布置与通篇铭文的整体布局同步演进,随着单字结构趋于方正,整体布局走向规整划一。整篇铭文依鼎布势,纵横有序,突出字与字的间距感,给人以静谧安详之美的同时凸显出威严和高贵的气质。

胡小石曾云:“篆体至周而大备,其大器若《盂鼎》《毛公鼎》,……结字并取纵势,其尚横者唯《散氏盘》而已。”这句话曾被反复引用。《散氏盘》和《毛公鼎》之间的差异并非仅限于纵横之别,可以有更多角度对比,窃以为:第一层是“形”,一横一纵,一动一静,一奇一正;第二层是“质”,外溢和内敛,激情和平和,自由和自然。横纵动静直接可见,《散氏盘》乃“奇中有正”,临摹时要注重 “笔不到而意到”,虚实相生,《毛公鼎》是“正中有奇”,临摹时要注意“笔笔到位”,以实见虚。《散氏盘》的流动之意体现在点画上,笔势飞腾,流光四溢,纸面上神采飞扬,《毛公鼎》的飞动之势蕴藏在结构中,含蓄隽永,饱满生动、生气远出,呈现出一种秩序。《散氏盘》虽为横势,字形变化较多,尤其是一些“圆形字”穿插其中,示人以“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自由状态,《毛公鼎》书写则随因鼎深不同的腹内弧度变化而徐徐展开,以斜向、环状运动的笔画和或方或纵等灵活多变的结体依势而成,字形看起来歪斜,实际上极为注重保持平衡,折射出纯熟的书写技巧,对于形式美感高超的把握能力,整体上和谐统一、井然有序。

如前所述,《毛公鼎》以“正”见长,入手更好。“正”是一种庄严、凝重,绝非简单地平正,笔意圆劲茂隽、奇逸飞动,笔态、神韵千变万化,气象浑穆、天趣横生。具体来看,运笔以圆为主而方圆互用,回曲蜿蜒,生出古意,中锋行笔而有遒厚之势,笔力沉雄精严、一丝不苟,有凛然正气。此笔法后世可以为继者,隶书首推《石门颂》,楷书则属《郑文公碑》。从庙堂气象来观,《礼器碑》《乙瑛碑》等可承其余绪,不可不察。整个运笔过程中的力度和速度变化对比明显,点画极尽浑凝拙朴、坚韧纡徐,呈现出自然起伏和跌宕变化,表现出一种“壮”美。体味其用笔,可以参照黄宾虹先生总结出的“平、圆、留、重、变”五字要诀:“平”就是寓静于动,笔笔送到,行笔如锥画沙,似物凝碍,不可使其柔弱漂浮;“圆’指起笔用锋,收笔回转,笔画圆浑沉厚,富有弹性,使转无圭角,不刻板僵硬,所谓“折钗股”;“留”就是收得住,控制得力,笔画积点成线,沉着遒劲,符合古人所讲的“屋漏痕”;“重”是入木三分的力量感、厚重感,忌浮薄轻滑、污浊滞重;“变”就是在平、圆、留、重基础之上的综合运用,加以轻重、提按、顿挫、方圆、缓急等变化,做到前后呼应,左右顾盼,从而实现笔随势转、情由意生。金文笔顺无标准限制,书写时可以不守成规,打破一些固定的用笔程式,能见新意。结体纵长劲健、谨严端庄,不失优美婉曲灵动自然。章法有行无列,错落有致,加上字数最多,称得上洋洋巨制。统而观之,仪态万千,有一种磅礴恢弘气度。

临摹取法的书家可以在简单归类的基础上进行多种对比分析,理解更为透彻全面。

黄士陵通临之作,追求的是金石味,属意“吉金”本身,用笔非常干净,气息纯净,字形散落天成,功力精深。李瑞清、曾熙追求的也是金石味,然过犹不及。李与曾之间又有一层对比,李雕饰成病,曾忸怩作态,但各自技法不同,不过,笔画皆极其艰涩,面目极“苦”,无疑与个人经历相关。目前对书家的经历分析往往局限于材料的罗列,殊不知经历极大地影响了风格。为什么很多时候学不来?原因就在这里。试想黄宾虹曾经的“革命”经历,阅尽人间春色而能笑看风云,宠辱不惊,加上到了暮年,书风返璞归真,不是做出来的,而是火候到了。1911年武昌的枪声,改变了李、曾二人的命运。否则,李瑞清还是走仕途老路,曾熙仍然操弄咨议局。历史“博弈”的结果是李、曾不约而同地成了书法教育家。否则,二人的人生会是另一种结果,书风自然也是另一种结果。

工稳类如王福庵、罗振玉、马公愚、吴湖帆,或清丽、或秀美、或雅致、或精美,各见不同。相比之下,当代很多走工稳雅致一路的,几乎变成“机器人”,因“只有一笔”而千字一面,难见性情,实是个人文化功力存在欠缺,将碑帖范本变成一种无表情的“图式”而已。一干人当中,以王福庵功力最为突出,我所见其《毛公鼎》临作不下十来种,可见钟爱之情,然无一雷同,文字截取长短随意,看似简单,实则烂熟于心,才能从容自由。

丁佛言、童大年等二人属于“专业”,二人皆有大量临作传世,丁存在变化不足之弊,童缺少化合之功。章炳麟、吴敬恒、江兆坤三人属于“业余”,意与古会,各见性情。这一层对比值得玩味。尤其是吴敬恒,平生多喜取法《石鼓文》《天发神谶碑》之类,风格成熟,更多是写自己,“借他人酒杯,浇心中块垒”,比照一回,得失之间,不言自明。

临摹《毛公鼎》,不妨从“纵意所如”四字入手来揣摩。

纵。一是就体式而言,《毛公鼎》取纵势,但临摹时不能一味地表现纵。因为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中山王鼎》文字,一味拉长,就像人物画家手法单一,人人都成了“马脸”,越拉越长,忽略其中的变化。二是内在气势,蕴藏天纵之力,时时留意领略厚实、稳重的威严感。三是用笔在严谨中有放纵,不能过于拘谨,拘谨过头就是死板,存在一个“度”的问题。

意。若把《毛公鼎》作为“本”的话,所谓的“意”有三层:一是“本”中意,具体理解为笔法、字法、章法之类,但并不局限于此,还有很多意会的部分。二是心中意,书家的心理需求,审美喜好解读,人要了解自己,才不会盲从跟风。三是笔中意,以笔来表现铸造之美、吉金之美。这其中,“我”的理解在学养,“我”的表达在技法。然而,个人的理解是一回事,范本真实的意义又是一回事,书家的理论诠释是一回事,动笔实践又是另一回事。曾李之辈虽模拟风化剥蚀而成病态,但就个人理念而言,非常精辟,值得借鉴。李氏强调金文乃书法之祖,习书应由大篆入手,石刻篆书因摹刻而原意尽失,不能尽篆之妙,提出“求篆于金,求分于石”的观点,打好了篆隶基础,纳碑入帖。“余书本从篆分入学,书不学篆,犹文家不通经也。故学书必自通篆始,学篆必神游三代,目无二李,乃得佳耳。”李瑞清推崇《毛公鼎》为“周庙堂文字,其文则《尚书》也”,“学书不学《毛公鼎》,犹儒生不读《尚书》也”。曾农髯记述一件事:谭延闿某次对李瑞清言,李健的字逼似你,连我都难辨,何不让他呢?李答曰:“我以心血易人金钱,不可欺也!”可以推想,李的书风与个人性格也有很大关系。一句话,“意”尤为复杂,是多种“合力”作用的结果。

所。可以理解为所能、所想、所得,即书家的能力、目标和最终状态。书家着重把个人感受写出来,而又能做到不离本源,此所谓“似与非似”之境界。如果一味模拟形似,可能适得其反。王福庵就是写自己的风格,做到了神似。书家不能拘于形似或神似,“形似”或“神似”并非预设的“标准”,而是“结果”。

如。“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取法范本的选择见证书家的品位、眼界。换个角度来说,碑帖与书家之前是相互选择的。写的不仅是“本”,也是“我”,是书家对碑帖理解的角度、深度和广度。将多家临作对比后,面目不同,各呈其态,诚如刘勰《文心雕龙·体性》所云:“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各师成心,其异如面。”

取法经典,首先要了解经典、解读经典。《毛公鼎》见证了金文之美。这种美是多元之美、繁复之美、无穷之美。一是美的创造:其一是自身之美,个性的部分,其二是文化之美,记录当时的风俗与时尚;二是美的形象:其一是变动着的生命形象,即宗白华所说的“动象”,总是处在运动、变化、生动的鲜活状态,体现了先民的精神活力,其二是记录社会实践中历史所形成的审美观念,自然、端庄、高雅等要则,影响至今;三是美的呈现:其一是直观的形象,其二是自由的静观,其三是纯粹的体验;四是美的“符号”:其一是以美传达自身的价值意义,其二是以美见证了历史文化意义。取法《毛公鼎》,既是一种美的标准,也是一种美的感受,更是一种美的教育。临摹之前,先要能感受到一种“美”,能够滋润自己的心田。举手投足之间高贵的风度,实质源于平时心无旁骛的强化训练。所谓“潜移默化”,正是此意。对于金文可以有“原始”“率真”的解读,但绝对不能演绎成粗野放肆,也就是尼采所说的“野蛮之举”。只有杜绝“功利性诠释”,才能避免对“源头”产生污染,回归自然,自然的理解,自然的心态,自然的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