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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校长
村里的小学校还暂设在废弃的三清宫殿堂时,村上只有两个教师,一是本村最高学历的初中生担任的民办教师,一是上海下放女知青担任的代课教师。
等拆了庙堂重修一座像模像样的校园时,公社文教才肯给配备一名正式的教师,调来了原公社中心小学校长孙广仁,既做校长又做老师,但我们只喊他孙校长。
暑期要结束了,新学年将开始,村里安排叫三鸭子的小伙子撑了条小舢板船,到公社里去接孙校长。
我们早在河边小树上挂好鞭炮,准备迎接。河边也陆续站了不少看热闹的村民。船刚拢岸,我们便跳上船帮助搬孙校长的行李。孙校长站在船头,头戴大大宽边新麦杆编的凉帽,白的确凉小褂的下边扎在蓝色长裤里,裤腰上系着宽厚的棕红色皮带,显得挺有派头。孙校长一步跨上岸,脚还没站稳,小树丫便勾去了他头上的凉帽,立刻岸上一阵轰笑,大家都看到了他只有几根黄巴巴头发的花白紫色头皮。孙校长的脸立刻赤红,迅速地转过身,取过还挂在枝丫上晃悠的凉帽压到头上,抬起头向大家发出淡淡而尴尬的笑容。孙校长有副很体面的颇有男子汉气质的身板,长方脸有棱有角。村民们仍然没有停止轰笑,孙校长的脸上更加红润,浅浅的皱纹里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孙校长带来了两样大家听说过,而村里很少有人见到过的东西,一只手表和一台收音机,当然还要算上那双不大穿却常放在校走廊沿上晒的黑色尖头皮鞋。这些很快使村民们改变了对孙校长的印象。那手表后来不走了,便被三鸭子伙同一个小光棍以十元价买去,作为出客时的装饰。那收音机又被放鸭的小羊以一竹篮鸭蛋换去,小鸭船上便常开着像有两人在说话的贴满伤湿解痛膏的收音机。小羊从收音机里学会了天气预告的常用台词,便常挂在嘴边炫耀:“今天中午有小雨,晴转多云,中到大,傍晚前后……”每天倒数地说得人厌烦。那双皮鞋在一天晚上不翼而飞了,后来有人告诉过孙校长,在集市上赶集时,看到过三鸭子穿过。孙校长落落大方地一笑:“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孙校长最能引以为自豪的是他手中那把二胡,夏天纳凉的晚上,学校那操场,便自发地坐满了自带板凳的村民们,静心静气听他拉《江河水》和《二泉映月》。村民任他拉什么都不懂,只觉得听得耳中舒服,听得心里畅快。孙校长会拉也能唱,自拉自唱,杨子荣打虎上山,李玉和刑场斗争,勒尖嗓子学阿庆嫂“芦苇荡,枪声响……”和“同志们杀敌挂了花,沙家浜就是你们的家……”使人捧腹得痛快。
他还有一手绝活,就是画。用硬纸板画过几套扑克牌,成了村里人娱乐工具。画的年画各家各户都可讨得,因为那年头很少有人舍得花钱到店里去买一张年画的。
村民们被孙校长折服得五体投地,私下传议,说孙校长是个大学生,家住高邮城郊,在公社小学当校长时同一女老师犯了男女错误,才被发配到我们这穷乡僻壤小库子来的。噢!怪不得、怪不得的……
孙校长是个拿工资的,平时不缺钱。村里谁手头受挤都可以同他暂串上三、五块出出人情,走走亲戚什么的,他是个不计息的小银行。这一点更赢得大家的热爱和尊敬。
我东邻的家姓王的,丈夫在南京做工,妻子在乡下种田,女儿王玉珍和我同学。孙校长有些偏爱王玉珍,最喜欢往她家跑。王玉珍学习不好,但同她妈妈一样漂亮,父亲又在大城市工作,自然她穿着和打扮比所有的姑娘要好得多。她最喜欢唱歌,孙校长便喜欢拉二胡为她伴奏,兴之所至便对唱起来: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孙校长唱。
“爹爹你钱少不能买”――王玉珍唱。
“扯上那二尺红头绳”――孙校长唱。
“扎呀么扎起来”――孙校长和王玉珍合唱。
我总感到孙校长爱她比我父亲爱我还认真。
三鸭子说孙校长半夜里常从王玉珍家里出来。三鸭子的话其实很少叫人相信,但这话有人信,三鸭子是个夜游神,他的踏嘴头全依仗夜里出去捞才能有。
我们小学快毕业了,有天早上民办教师到我们班说:“孙校长昨天晚上去公社开会了,什么时候能回来还没数,请自习。”不少同学说夜里有过小轮船喇叭声,奇怪。
一个星期后,又来了一位女代课教师教我们,她人长得漂亮,一嘴普通话,但严肃得让我们害怕,是她告诉我们孙校长犯错误被逮捕了。因为她发现我们想念孙校长,都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这下子才提醒我们注意王玉珍近些时一直也没有来上学。
之后,很多人在我们家门前屋后跺脚指着王家骂两只狐狸精害了孙校长。
全村人都不知道孙校长有个相当好看的妻子,要不是她来搬孙校长的行李,永远不会知道的。
小铁梅
粉扑扑的脸上一对乌溜溜的眼睛醉人,丰满的胸脯像柳枝上要爆牙的叶橹,饱嘟嘟的。一支齐腰长辫粗粗的,拖在身后晃荡。
十几年前的“小铁梅”一声“爹――”长喊,双膝落地,跪到手拷脚镣的“李玉和”面前时,惹得土台下感情脆弱的人抽动鼻翼,两眼发酸。只是向后,满腔仇恨的小铁梅唱“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时,咬牙切齿,一跺脚,一拽辫的一个亮相,用力过猛,将那根染黑的麻丝接长的长辫拽断,使土台下爆发了震天动地的轰笑声,这“精彩”的片段,至今仍为村里乡民们茶余饭后的笑谈,从那时起,月芬也是出于对艺术的虔诚,真留起了发辫,随着发辫的增长,村民们便把“小铁梅”的形象与月芬等同起来,直呼月芬叫小铁梅了。
那时节,台上的月芬一曲“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唱得吵吵嚷嚷的台下会顿时雅鸦无声。一开口唱,嘴上角现出两只浅浅的酒窝,令周围四村八庄多少小伙子心动神移过。难怪装“鸠山队长”的步宽,有几出与铁梅同场的念白,说得嘴里打哆嗦,转不过弯来,拿眼直瞟义正词严的“小铁梅”,失去了日本鬼子的凶狠,竟演成了铁梅面前的一条哈巴狗。曾多次闹情绪与演“李玉和”的老左争演李玉和同志。
小村子,文艺人才奇缺,但革命样板戏不演不行,所有样板戏中惟一《红灯记》所需演员少,舞台摆设简单,可就是找不出合式的李玉和人选。有几个人身材倒不错,可不是怯场,就是动作生硬像木偶,唱起来像雄鸭叫唤。思想业余文娱宣传队负责人是当时的小学校长孙广仁,是他终于从全村十几个青年中挖掘出来了扮李玉和最佳人选老左。老左是村子里惟一姓左的户。正因他父亲是理发的,在村里靠理发落了脚,配了本村一个独眼姑娘,生了老左。大名左尔之,是村里一个老“秀才”起的名,但叫起来拗口,加之为人从小有点老气横秋犯嫌,村里人都叫他老左。老左是个不用拐杖的跛子,可跛得不太厉害,但天生一副好嗓子,再高的音都能唱上去。李玉和靠的唱功,所以非他莫属。老左演李玉和动作都经孙广仁精心设计过,尽量不使人看出李玉和是跛子。所以当老左红灯向上一举,猛转身一个亮相,动作竟也潇洒大方得刚劲有力,活像个革命者了。尤其是第八场《刑场斗争》,李玉和被打得遍体鳞伤时,老左演得更为真实生动。当身穿撕破了的白衬衣上涂满红水的血衣,昂首挺胸,踩着《国际歌》声一步步走向刑场时,真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步宽可就是不行,胖胖的身子短短的脚,谁都知道他闹情绪是冲着与月芬搭档,想和小铁梅弄巧成真,真的混成一家子,遗憾的是样板戏不好随意乱改,更不能丑化英雄人物,而他的形象又只配装“鸠山队长”之类的坏蛋。
宣传队不是专业剧团,每年只有等到种麦之后,入冬农闲了,才把村里能唱能演的和会吹(吹笛子)会拉(拉二胡)的人组织起来,搭个班子,由孙广仁安排各人一个适合的角色,将台词分下去让他们背。然后孙广仁一句句教说白,一段段教唱腔,再由孙广仁一个动作一个动作把关。为了普及样板戏,公社曾办过训练班,孙广仁参加过专门培训。加之样板戏,尤其是《红灯记》在群众中基础最好,广播不断唱,电影总在放,演戏的也“一回生,二回熟”,连年同唱《红灯记》,笨人也会熟能生巧的。每年再花两个多月时间排戏,到春节那一天,搭个土台进行公演,锣鼓一响,便也能有头有尾一场接一场唱下来,使全村男女老少挤在土台下过回难得的文化生活。
戏演上第四个年头了,演戏的人都很轻松了,台词唱段用鼻子都能哼出来。可是动作还是要不断纠正的,而舞台上的动作只要表达个意思就行,不像电影那样需要真实。近来老左与小铁梅排戏时,便总以为自己是她父亲,动作常常出了格,不断遭到孙广仁的训斥。气得一旁的“鸠山”步宽大加讨伐,嫉妒得要命,尽管想排挤老左,可是不能取而代之,所以没用。他们精神上一轻松,便都嘻嘻哈哈快快活活地度过了春节前的两个多月。
春节一过,一则顺口溜在全村传开:
工分化了几大千(以工分计酬)
演起戏来活抽筋
反来复去一本戏
《红灯记》演了四五年
小铁梅肚子演大了
李玉和是个瘸八仙
……
小铁梅的父亲死得早,母女俩过日子。母亲责怪自己,不该让她到宣传队里去疯,唱戏的自古没有正经的。整天男男女女堆一块说说笑笑,时间一长,谁还管得住自己不动歪心?可事到如今没有好办法,由村支书作主,仓促决定,嫁给村西在外当兵的香林子。便叫香林子的父亲向部队拍份电报,催香林子回来结婚完事,香林子兄弟多,小铁梅又长得好看,自然他父母求之不得了。
结婚几个月后,小铁梅生了个男孩,因没有送医院妇产科,小铁梅难产出血多,没及时抢救,小孩命保住了,小铁梅却没能从痛苦中挣扎出来。送葬那天,左村右庄人们像赶集一样拥进小村,看一眼静静躺在灵床上的小铁梅,用无比复杂的心情与小铁梅这个“革命后来人”作最后的永别。
人一死,想隐瞒的事情也无法隐瞒了。公安局里来人处理这桩“破坏军婚”案件。根据“鸠山先生”步宽同志的揭发,将三人列为重点嫌疑,即主演老左,导演孙校长,还有一位生得眉清目秀还在读高中的,总坐在台侧摇头晃脑拉二胡的春桃。这“鸠山先生”的证词有极大的可靠性,他虽没有安装过“窃听器”,但那双充满嫉火的眼睛总盯着小铁梅的行踪,奇怪的是小铁梅真像跟鸠山有仇恨似的不跟他好。后经血型化验,证实是老左所为。老左被公安局铐起来的时候,一点没有李玉和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风度,浑身筛糠,两腿立不起来,有人传说那时老左真还尿了一裤子。
当年的“鸠山队长”自对小铁梅彻底失望后,便跟那个唱歌总是跑调,在《红灯记》中“粥棚脱险”一场戏上,只是在台上跑个圆场,挎个竹篮吆喝着叫喊几声“香烟薄荷糖”、“香烟薄荷糖”就下台的姑娘结了婚,生了个小“鸠山队长”。
一晃,小“鸠山队长”就成人了。
多少年过去了,往事渐渐淡忘,当小铁梅的遗子也长大成人时,村民们都看出了怎么他像现已退位的老支书,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像煞了。
可老左至今还打着光棍,职业还是理发,生意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