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莫须因红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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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族在历史进程中的精神嬗变，包含其间所有的起落沉浮、爱恨荣辱，其实是这个整体中的每个人共同体验、共同承受着的。

女导演李玉拍了两部电影，乍看都是红颜薄命的故事，但细一思量，那两位女主人公的不幸，并非仅仅因为她们的红颜。现在《苹果》的票房已经过了一千五百万，在此类文艺片中，创了《孔雀》过一千万之后的又一个纪录，我相信，这么多观众也绝不是光为了去看范冰冰的。

看完《苹果》，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中国版的《天堂的日子》。

以上个世纪初美国民工为主人公的《天堂的日子》拍于1978年，编剧兼导演是当年36岁的泰伦斯・马力克。这部后来获得戛纳导演奖、奥斯卡摄影奖及四项提名的影片，讲了一个东部的穷人带着恋人和妹妹来到西部农场做“麦客”，就在农活儿快干完的时候，他无意中得知年轻的农场主患了重病将不久于人世，他让女朋友设法讨得农场主的欢心。冬天到来，他们作为主人家的仆人留了下来，但是庄园的老管家默默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当他们走到了幻想中天堂的门口，结局却是一场带血的悲剧……

一部电影，看过很多年仍然难以忘怀，除了某些叹为观止的视听处理以外，我想主要还是因为它对人的描述触动了我们。世上所有的穷人未必不想变成富人，这件事本身没有对错，而艺术家看到的是，人在改变自身处境的过程中，有时也会为这种改变付出某些异化的代价。这种超越一般社会或历史评价而直接解剖灵魂的视角，正是观众在经验现实人生的同时还需要艺术的理由，因而，艺术有可能通过再现多样和另类的精神历程，提供给人们关于生活的认知。

农民工进城可以说是今日中国最显眼的社会特征之一。数以亿万计的他们，就在我们身边忙碌生活着，而每一位个体农民工的饮食起居、喜怒哀乐、所思所想、所困所扰，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们其实知道得很少很少。在通常那些悲天悯人的笔触中，他们徒有一圈美好的光环，而从来没有成为真正的文学主体；不管他们来自哪里，从事什么，进城多久，统统规范于一套既定的模式：以落寞无助开头，关爱善报结束。他们之所以获得被描述的资格，仅仅只为了反衬城里人的“好逸恶劳为富不仁”。佟大为和范冰冰扮演的小两口的这一段经历，在概率上也许没有多大的统计意义，甚至有些离奇蹊跷，但却是我所看过关于农民工的作品中，不多见的没把他们当外人的一次书写。影片不再用城里人俯视窥测的目光，而直接袒露他们自己的生存，并进入其中的内层――财富积累、亲子关系、性……，看到佟大为送回骗来的钱抢走自己的孩子，范冰冰为老板做完平日的早餐黯然离去，你会觉得这一切并不陌生，觉得他们的那些欲望和憧憬、冲动和犹疑，上进心和下意识、大人格和小心眼，都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说得大一点，一个民族在历史进程中的精神嬗变，包含其间所有的起落沉浮、爱恨荣辱，其实是这个整体中的每个人共同体验、共同承受着的。这个事实，你可以不认同，却不可能不担当，于是看农民工也就是在看我们自己。

从《苹果》我又想到一部韩国电影《密阳》。

不久前从世界各地捧得一堆奖项的《密阳》，也是一个女人薄命的故事。带着九岁儿子的年轻新寡离开首尔来到平静的小城，然而从此连一天的平静都没有眷顾她。儿子被自己的老师绑架继而被害，母亲于绝望中投靠了此前“因为看不见而不相信”的上帝，当虔诚的信仰让她不仅获得重生，而且毅然前去监狱宽恕罪犯，却意外得知罪人因为也皈依了上帝而已经自我原谅。这一连串的三次打击，使她成了一个什么也不信、也没有人理的人……

本片导演李沧东原先是一位作家，后来还做过政府的文化和观光部长。他一共拍过四部电影，四部电影中都与信仰上帝不同程度地沾边，这跟现时韩国国民的宗教热成为趋势，特别是信基督教不无关系。这部影片更是完整地描述了一个女人和上帝之间疏离、亲近、再生分的历程，而就在《密阳》问世不久，发生了震惊世界的阿富汗人质事件，三十几位被韩国教会派遣的青年志愿者在一个多月里牵动人心地命悬一线。上星期李沧东导演来北京放映他的影片，我告诉他，看《密阳》时我第一时间就想到阿富汗事件，问他事后有没有把那些韩国年轻人的行为跟自己这部电影联系起来。导演婉转地避开了这个话题，说，我不是在写宗教，我的电影只跟人生有关。

与人生有关，我想，既包括歌咏人的美丽心灵，也包括关注人的精神困境。这是李沧东导演对电影的理解，也是我们可以为自己的电影设定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