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块点心和三颗水果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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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年前，他们住在距离唐山市一百多里地的村子里。地震是半夜里来的，那次地震给他们村造成的损害并不严重，那时，通讯也不发达，他们无从得知别处的情况究竟如何。地震之后，天刚亮，父亲就带着他到大队的小卖部买了两斤点心，准备去看爷爷奶奶，他们住在市里的伯父家，父亲担心他们出事。

说实话他很开心。他从小卖部偷了三块水果糖。更重要的是，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远方传来一种磅礴而幽深的声音，也不知道来自何处。他们在这种声音的陪伴下，路过了许多村子，每过一个村子，他们都会听到形形的哭声。父亲始终不说话，偶尔发出一两声叹息。后来村子越来越少，他们的旅程也越来越艰难。马路两旁的大树全倒了，隔不多远，大地上就会出现一条又宽又深的裂口，里面是浑浊的污水。父亲只有先把他抱到安全的地方，再将自行车拎过去。

等到达一个叫独寞村的地方时，他们再也没法骑车前行了，村子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废墟。父亲将自行车停在一边，跑到一间坍塌的房子里。他也跟着跑过去。然后他们看到了一个人，他的腿被墙壁压着动不了，可他仍耐心地用手往肚子里塞肠子，看到父亲走过来时，他说：“我好饿，我好饿，有吃的吗大兄弟？”也许他知道自己快死了。父亲开始搬压在他腿上的石块，父亲虽是他们村工分挣得最多的，可仍搬不动那块石头。父亲吆喝他把那包点心拿过去，从里面掏出两块，往那个人嘴里塞。那人很耐心地嚼，嚼着嚼着就不动了。

那是如何的一种情景？世界那么静，又那么嘈杂，到处是喊“救命”的呼声。父亲用自行车推着他，每每听到喊声，他们爷俩都忍不住停下，去看看是否能帮上忙。到唐山市郊时，他们走得更慢了，父亲帮着幸存者从废墟里抠人，帮着用铁锹撬石板，遇到压在废墟下的伤者，父亲就去发一块点心。他们探望祖父母的点心渐渐快要发完了，他不时提醒着父亲，还剩下8块……还剩下6块……还剩下4块……父亲踢了他一脚，大声吼道：“这个时候你还计较啥！”

他当时很伤心，不是一般的伤心。他只有在过年时才能吃上块点心，他是那么喜欢吃那种又脆又甜、粘着芝麻、泛着油花的点心。他噙着泪，继续帮他们从土里抠人。其中有个小女孩，整个身体和头颅都被压在里面，只有双小手伸出来。他想了想，把一块偷来的水果糖放在她手心，他不知道她后来是不是吃了那块糖。

在胜利桥他们遇到了一个男人。他正蹲在废墟边上发愁。父亲问他为什么不救人？这个人就嚎啕起来，他说：“我爸、我妈、我大弟、我二弟、我大妹、我二妹全压在里面了，我先救谁呢，我先救谁呢？”父亲就说：“先救活着的，谁还活着先救谁！”说着父亲突然也大声哭起来。他极少见到父亲哭。后来他想，父亲那时可能已经想到，爷爷和奶奶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了。

快天黑的时候，他们才到了爷爷奶奶住的地方。可是到了又有什么用？他们已经找不到他们的房子和他们的人了。他和父亲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他们的点心一块都没有了，而他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他从兜里掏出剩下的两粒糖果，分了一颗给父亲，另外一颗自己吃了。巨大的黑夜又要来临了，父亲和他，就站在那里，犹如两个找不到洞穴的、哀伤的蚂蚁。

那是1976年7月28日的唐山。在这次地震中，他父亲失去了自己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在这趟忧伤旅程中，他和父亲从废墟里抠出了5个人，他们的20块点心也都给了不认识的人。

32年后，他又经历了另一场地震。这次，他拉着儿子去献了血，一路上，他老是想起那20块点心和3颗糖，那一点点安慰，那最小、最轻、也是最好的礼物。

选自《很多爱：说出来已是

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