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住在17楼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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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羊，终于被很多人看见了。

晚间新闻的随手拍栏目，它被人用手机拍了段视频。在世纪城名都小区宏伟的楼群间，在瘦长而工整的草坪里，那只羊拴在铁栏杆上，昂着头看人。有个男孩用小棍子逗它，它反应敏捷，“咩”叫一声，举起两只前蹄，竟直立着要扑过去，围观的人一下子散开。它依旧昂着头，嘴里嚼着草，傲然而立。

那是一只灰黑色的小羊，头上刚长出两个小尖角。它很珍爱这两个小角，没人的时候，常常自己在空气里俯冲，有人的时候，它会忽然疯起来，竖着小角上蹿下跳佯作顶人。有时候它也来真的，尤其钟爱小朋友，那次就把一个4岁小姑娘的腿肚子划破了皮，幸好当时是拴着的。小姑娘嗷嗷大哭，家长来找羊算账，张奶奶这才跑出来护她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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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奶奶来自内蒙古呼伦贝尔市新巴尔虎右旗，蒙古族。她长得像历史书里的铁木真，大脸盘，疏短的眉毛分得很开，双眼细长。张奶奶瞅瞅小姑娘的腿肚子说：“破了点皮没啥事，用唾沫擦擦就好了。”小姑娘的家长不乐意了，吵嚷起来：“要是破伤风、狂犬病怎么办？这是小区公共绿化带，你怎么不把宠物看管好？”看热闹的人多了，张奶奶害怕，就拉着羊往家走，嘴里说着：“这是羊，又不是狗，它天天都洗澡，它没病！”

那只羊跟着张奶奶进了电梯，和人一样昂着头看数字键层层亮起来。电梯里的人都尽量贴着电梯壁站，只有张奶奶一个人说话：“别害怕，它不顶人，它就是爱和小孩玩。”电梯停在17楼，张奶奶和她的羊到了。电梯里的人松了口气，摇摇头说：“现在养什么宠物的都有！”

他们错了，那只羊不是宠物，虽然张奶奶宠它，刚抱回来的时候给它冲奶粉喝，天天拉着它出去吃草、吹风、晒太阳，晚上拎一桶温水在阳台上给它洗澡，用软刷给它刷毛，纸皮箱和旧报纸做的羊圈天天扫……即便这样，儿媳还是要和儿子吵：“怕人家不知道你家几代都是牧民啊！你妈那么爱放羊怎么不回草原呢？”吵下去便说到做饭的老问题，儿媳是福建人，要吃米饭和精致的小菜，张奶奶总是做不来，只会顿顿做馒头和面条，于是儿媳便不再让她做饭。

闲着帮不上忙，天天坐在家里看电视，这滋味不好受。张奶奶求邻居们给她找份活干：“扫大街的也行，带小孩的也行……”邻居们都不当真，一是张奶奶的儿子肯定不会让母亲扫大街，二是张奶奶都快70了！坐在家里等吃让张奶奶不安，她在儿子面前嘀咕，有点试探的意思：“哎，我真没用，在你家啥也干不了，还是回草原去吧。”儿子刚开始还耐心开导，后来也烦了，有一次就说：“那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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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是不现实的，老家什么都没有了。前几年有个探矿队来打了十几口钻井，草场全被糟蹋了，老房子也好多年没修补了，冬天根本不能住人。张奶奶当初收拾东西到南方城市跟儿子住时，就没打算再回去。更何况，出来的时候多么风光，乡亲四邻看着都眼红，说：“张奶奶总算熬出头了，这些年的苦都没白吃，总算把儿子培养成材，以后可以享大福了！”

张奶奶不想回去，便不好意思再说那些话，也就是这个时候，儿子忽然抱回一只小羊羔，说是下乡路上捡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张奶奶可有活干了。

儿媳心情好时也会逗逗小羊羔，张奶奶很珍惜她们有了共同话题的这一刻，她说羊就说到草原上去了，说那时自己养了70只山羊、50只绵羊、30头奶牛，说夏天烈日炎炎雨淋脖子浑身透，冬天爬冰卧雪忍饥挨冻，春天休牧挨家挨户借钱买草料，为的就是供儿子读大学。

这个故事儿媳听了不下20遍，渐渐烦了，连带这只羊也厌烦了，因为它日渐长大，脾气和个性也跟着长，除了张奶奶谁也不让摸。

张奶奶小心翼翼地寻思着儿媳可能爱听的话，她说：“你们南方人吃过羊肉，但肯定没吃过古勒岱。”果然，儿媳很好奇：“那是什么东西？”张奶奶有点得意地说：“那就得在咱们草原上吃，刚宰的羊，新鲜的羊杂切成小块满满地塞进油肠里，现做现煮，切成一片一片，蘸酱油，那美的，那好吃的！”儿子在旁边猛点头。儿媳说：“那可太不容易吃到了，谁还为这个特意跑一趟草原？”张奶奶望望儿子再望望儿媳，忽然豪迈起来：“吃！八月十五咱们杀羊！古勒岱、涮羊肉、手扒肉、烤羊腿，孩子们痛痛快快吃顿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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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刚长出小角的羊，当它每天神气地吓唬小朋友，和哈士奇、贵宾犬在小区草坪上快活奔跑的时候，也不知它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在成长的环境里，它从没见过一只另外的羊，它是否会感到寂寞？它每天气定神闲等电梯的时候是否从锃亮的电梯门里看到自己的，它是否明白，它不是人，也不是宠物？

保安提过意见，说羊不能吃绿化带的草。张奶奶赶紧拉着羊换地方，一边有点笨拙地讨好保安：“羊小，吃不了多少。八月十五就杀了吃肉，到时候请你喝碗汤。”那只羊一定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它还是紧紧地跟着张奶奶，挨着她，蹭着她，无比忠诚和信赖。

有意见的人越来越多，张奶奶的儿子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匿名短信。关于吓着孩子的投诉直接找到家里来，张奶奶抓起一个塑料衣架打羊：“让你淘气，看我不抽你！”儿媳好声好气地把投诉的人送走：“快了快了，八月十五就杀！”张奶奶在后面喊：“到时候过来喝碗汤哦！”

晚上给羊洗完澡，擦干了，张奶奶默默地戴上老花镜，借着阳台上微弱的亮光，看看羊身上打过的地方有没有伤。想必世界上没有几只羊能像它这样住得这么高吧，在17楼的阳台上能看到许多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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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回不一样，那只羊上了晚间新闻，物业公司不能再坐视不管。几番谈判交涉都是儿子出面的，没让张奶奶去，她只会说“孩子好几年没痛痛快快吃顿羊肉了，到时候请你喝碗汤”的话，说这些话帮不上什么忙。

谈判结果是，羊可以养到八月十五，或者关在自己屋里养，或者带到小区外面养，但绝对不能再出现在小区的花园里，尤其不能再吃一根绿化带的草，否则吃一根草罚一百。

这以后，小区里就很难再见到那只羊了。

每天早上，像所有上班的人一样，张奶奶走出小区大门，一手牵羊一手拿着小凳子，保安跟她打个招呼：“放羊去啊！”张奶奶应：“啊，放羊去！”她牵着羊走上街头，走过一间又一间招牌琳琅的店铺，走过一条又一条车流汹涌的马路，有点焦急地寻找一块草地。找到了，张奶奶把羊拴在树上吃会草，自己坐在小凳子上歇歇脚。但她仍焦急地东张西望，怕突然哪里会跑出个人来赶他们走。等真有人赶了再走，再往前找，城市这么大，绿化那么多，一只小羊吃不了多少的。

他们在街市上乱转，一个人，一只羊，不知是她陪着那羊，还是那羊陪着她。那种单枪匹马的架势，那种格格不入的架势，总让人不免多看几眼。那只羊仍是昂着头，而张奶奶却愣愣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牵着这只羊会不会就仿佛身在草原，身在家乡呢？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身前身后都是她的牛羊，而在那些还没熬出头的日子里，张奶奶是否也曾愣愣地看着它们，想从它们身上看到将来和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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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的人见不到羊，没多久又开始觉得无趣，小朋友缠着家长要找羊玩，忘了曾被它吓哭过。

八月十五终于到了，人们心头都紧了起来。那个晚上月亮很圆，很多鼻子等待着又害怕着从空气里传来炖羊肉的浓香。

第二天，小区门口又看见张奶奶出去放羊，人们松了口气，心里竟然有些惊喜。

“张奶奶，放羊去啊！”有人热情地打招呼。

“啊，放羊去！”张奶奶有点不好意思，把羊拉紧些，快步走过去，“羊没草吃，不长肉，太瘦，等过年再杀，到时候请你喝碗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