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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斯白的旧桃花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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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干过一件特别操蛋的事。那时候第一次暗恋别人,连那孩子削铅笔的样子都觉得无比好看。老是远远看着,隔着一排桌子,几个人,很多花花绿绿的习题册、作业本,或者一个腿很长的女生。有一次我们坐得很近,晨读的时候,我在背后盯着他看,他的耳朵就慢慢变红了。

没过几天,他顶着红耳朵去要求调座位,用好多件蓝白条的校服把我分隔开。

这个孩子聪明,成绩好,手指很长,写书法,会画画。他有时候躲我,有时候不躲。不躲我的时候,他教我背最讨厌的地理、历史、政治。有一年,我们班在暑假集体补课,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提前给我讲完了一个学期的历史课。他和我对面坐着,指着历史课本里的插图,问我那个人是谁?我说是张伯伦。他又问,和他握手的是谁?我说,希特勒。他于是继续问,他们为什么握手?这里是哪儿?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我绞尽脑汁去想,想出来就谄媚地笑,想不出来也谄媚地笑。想着想着的空白里,我还会问他,我刚剪了头发,是不是很好看。他脸会红,所以他常常半途而废,扔下课本和我。

那时候他有一个朋友,是我最好的哥们儿。也因为这位朋友,我第一次了解到男女之间,没有什么所谓最好的哥们儿。这种关系,是金丝肉松饼里的肉松,五仁月饼里的五仁,是芝麻汤圆里的黑芝麻,是饺子、混沌、包心鱼丸里胡搅蛮缠的一团又一团。他成绩一般,但待人和善,情商很高,是我们班委。我明明知道,班委同学喜欢我,就有点儿仗势欺人的意思。我整日和他黏在一起,但我只和他做朋友。做朋友的时候,我和那孩子也是朋友。

我很想知道,那孩子喜不喜欢我。但是我极力维持着一个少女的矜持。有一个周末,班委说,他和那孩子要去徒步。他讲话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短袖衬衫,袖口上缀着一只黑色的标签。标签上是一个图画,我盯着那枚小小的logo,几乎用视线跟踪了每一根丝线的走向,琢磨着怎么说出我的心里话。但后来我还是把头偏到一边,一边收拾书一边说我可不可以一起去,最近学习很累,我也想要出去走走。我的想法跟着我的手散漫在每一本被我整理的书籍上,我想,如果那个下午我们可以一起去徒步,大概我就会跟那孩子告白。在气喘吁吁的路上,站在那片茂盛的杨树林里,管它天上刮着什么味道的风,挂着什么颜色的云,当着我哥们儿的面也没关系。但后来,班委说,他们不会带我去,因为那孩子说要思考,带上一个女人还怎么思考。然后,他补充,也许下次可以带我一起去。

整个夏天,我常常半夜忽然醒来,醒来后就想那个孩子。那时候我根本不觉得痛苦。暗恋一个人不是痛苦,是一种有点儿遗憾的甜。更多的时候,我会歪起嘴笑。我觉得他很可爱。翻书可爱,削铅笔可爱,发呆也可爱。我没和班委讲我喜欢那孩子,但我觉得这位哥们儿应该知道,我觉得我们班几乎所有人都应该知道。我全身上下似乎光长了心脏,它扑通扑通跳着,动静那么大,我都捂不住。

后来我好不容易捂住了。因为要考美院,他去上美术培训班。他走得很突然,但一定和一些人告别过,只是对于我,就视而不见了。我心中暗恨过班委没有给我透露一点点的消息。有时候我还会激烈地想,如果我知道他要走,我大概会向他告白。不管那时候在上课,在自习,还是在嘈杂的课间,有多少双不一样的眼睛发出不同程度的亮度也没关系。但是我也只能想一想。

他不见了并没有让我停止想念。我偶尔假装不经意地问起他的情况,班委都不怎么详细作答,直到那年冬天,我又一次不经意问起来时,班委放下手中的笔,任它躺在一群等差数列里,像一具尸体。我最好的朋友脸上有一点点笑意,那笑容很奇异,克制而尴尬,他像是要不经意地对我透露一个秘密,他说,那孩子大概有喜欢的人了。我心中一抖,忙问他喜欢谁?班委说,大概是培训班里的某个女生吧。这时候,我才感觉到一种痛。迟迟顿顿的痛。它不那么锋利,也不猛烈,可是常常叫我胸闷气短。

半年后,那孩子回来,和他离开一样,他回来也叫我吃了一惊。我们生分好多。高三功课很多,大家都埋在一堆习题纸里。我历史那时候很好了,邻班班主任是我们的历史老师,他有次在小考后表扬我,说我进步很大,继续加油等等。我偷偷往那孩子的座位看,他笑得很详细,对着长腿妹子,他显然没有听到老师对我的夸奖,他专心听长腿妹子讲话,他专心笑。我瞬间觉得自己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了。

有一天,我对班委说,我们谈恋爱吧。他听到这句话时,愣了。然后他问我,怎么谈?

于是我们就一起放学回家,一起做作业,周末一起到学校自习温书,学烦了去徒步。我们做着和之前差不多的事。他待我如从前,我待他不如从前。有一天我们放学和那孩子并肩下楼,我热烈笑着,对他说,喂,我们恋爱了。

他没有讲话。

我等他讲话,他什么也不说。

于是我就像红黄色的充气小人一样,鼓风机一关,摇摇晃晃卸了劲儿。

我卸劲儿以后,再不能和班委在一起待着了,我开始躲他。很多时候,我自己上下自习,远远看到他,就会拐到一边去。比起那孩子,我更怕遇到他,更怕看到他的眼睛。

那年四月,有几位同学相约徒步,这次去的地方比较远,要搭车一小时到。班委来问我要不要去,我摇头。听到他在我头顶的一声呼吸,很重,很累,长相和叹息很相近。但是它短暂、隐忍,只顶着张呼吸的脸。我觉得那重量快要降落在我的身上,我急着要挪开,但是我的朋友已经走了。

那晚,出了一件不小的事故。几个同学返程时间晚点,没有搭到最后一班车,于是只好步行。途中要经过一片密林。在春天,密林是怡人的,有各种花木的香味,有微风。孩子们很开心,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在夜风中被揉成甜甜圈。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在这一夜唱了首歌,不知道是什么歌,但是这声音引来了一群小混混。学着港片里模样,他们骑着摩托,时刻准备打劫和性骚扰。这次出去的,都是我们班的学霸,男男女女,手无缚鸡之力。他们站在远处,看我最好的朋友保护他们,看我最好的朋友被狠揍在地上翻滚,他们最后交出了所有的钱,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索性因为有这一点儿反抗,学霸女孩子只是被摸了一下臂弯,没有遭到更严重的侮辱。那晚他被送到了医院,脾破裂,额上被缝了针。我们班几乎所有人都去看他,有女同学回来还哭着。他们去看他的那天我和几个不亲密也不熟悉的同学在教室里自习,班主任进来看见我们几个,脸上说不出是厌恶、厌恶还是厌恶。

高考完,我们都念上了大学,只有他还在医院。我出去玩了一个月,回来时我妈说,有一个男孩子来找过我两次,每一次都在门口徘徊很久,第一次看着可疑,我妈前去询问。第二次看着可怜,我妈前去关怀。

不知道在楼下站了多久。我妈说。

我跟妈打听那人的长相,我妈说,头上有一条小指长的疤。

我知道我的朋友来过了,但我没有联络他。

那年冬天,我在大学里恋爱,这一次我喜欢的人恰好先向我表白。人生圆满。

正喜悦着,忽然收到他好厚的一封信。一点儿也没有提及我们的恋情,只说他的现在,说我们的友谊。他说,在复习,未来要考到想要去念的大学。他说,那时候有你这位朋友真好,不会做的数学题随时都可以问一问。我看完那些字,把信退了回去。

退回去的时候,我写,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我怕他成为心中的重负。只要他不出现,我就没有重负。我可以好好的认真的谈恋爱了。

后来,和人们谈起初恋,他就像是从不存在。我说我暗恋过的人,我热恋过的人,我愿意共度一生的人。这些人里没有他。而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和伙伴。

六年前的冬天,他通过一个同学,问到了我的qq号。他让那个同学先来问问我,他是否可以联系我。他说本可以打电话,但是怕打扰我。我想了想,说好吧。我们十年没有联络过了,但是他,仍然是我的重负。我知道他真考上了想要去的大学,我知道他毕业先在天津,后来到了深圳,现在在一家证券公司。我知道,他在和当年的一位高中同学恋爱。我曾经费力找到过他的照片,我努力去找那条疤的影子,但是并没有找到。他好看地笑着,所以我也笑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知道他的一切。

当时离过年还有一个星期,我在书房上网,先生在厨房给我榨果汁,在榨汁机嗡嗡的工作声中,我通过了一个闪烁的头像。

过很久,他才开始说话。

你好吗?

我很好。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你那时候,有没有真正在意我的瞬间?

我喝了一杯梨汁,我先生把浮沫渣滓都过滤得一干二净。果汁是褐色的,很甜。我喝了很多口,喝了很久。然后我放下杯子,打字给他看:没有。

也是很久过去。他发来一行字。

他说,谢谢,我其实早知道,只是来问一个准确的答案。过完年,我就要结婚了。

祝你幸福。我飞快地打字。从来没有狠狠疼过的心像是被绞肉机搅碎了。

我疼着的时间段里,被他拉黑。

他铲除了记忆的污点。我还背着重负。

密斯白的旧桃花泥,还没有结束。

我们念大学那些年,我暗恋的那孩子,忽然常常写信给我。他的信,被想要说的话塞得满满的。每一次都满满的。像是我从前写给他的信那样。只不过,我给他的信都扔了,从来没有塞进他的眼睛里去。

我拿着这些信的时候,只是很感激。我不会心跳,不会激动,不会喜悦,我只是觉得那几年的时间似乎也还好。有一些时候,我也不那么急着看他的信。甚至有一封,在抽屉里待了很久才被我翻出来。那封信是用英文写的。信里说,他有了一个喜欢的女孩子。

因为过去太久了,也因为我失恋了,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来,我没有回信。隔很久,他又写来一封,再隔不久,又来一封。再没有提到过那个女孩子。我们就这样度过了大学时代。

毕业以后,他到上海去,成为一家知名公司的产品设计人员。那是他的专业。成为设计师的他,有时候打电话说一些我听不懂的工业设计。有一年他回来开会,我们见面,在一家餐厅吃饭,对坐着。他的脸不红了,我也不会再偷偷打量他。我们是彼此熟悉的老同学。我问他,我的发卡好看不好看,他一本正经作评说,还行。

我们讲很多鸡零狗碎的事情,讲工作也讲未来。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结婚。我讲我的男朋友,他讲他的女朋友。我们讲到山穷水尽,总觉得还有没讲到的话,总觉得食道里卡着一团无法吐出也无法下咽的过去。

然后我问他,那时候你在美术培训班喜欢谁?

他一脸惊愕,丝毫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说,在培训班的半年,是最艰苦的半年,除了画画,还要自学文化课。所以那年他才可以靠文化课成绩考上一所985大学。他说,哪有时间去恋爱。

我也一脸茫然接着问,你是不是喜欢过长腿姑娘。我问的是我的心结。那时候我痛过的理由。

他又茫然了,他已经不大能记得那个女同学。

我们忽然沉默起来。

出了餐厅的门,我们打算告别。那时候也是冬天,天气很差,空气里有辛辣的味道。我们的四周站立着一些高楼,楼宇的身体上密布眼睛。眼睛始终睁着,发出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鎏金的光。光在雾中,在夜里依然灼灼。

我忍不住问他。那些话我忍了又忍,忍住了觉得不甘心,不忍住又觉得无意义。

我问他:你喜欢过我吗?

他的耳朵,在餐厅外墙下的光晕里,一层一层地红了。他没有回答。

好多年过去,我问出来这句话,这句话就变成了废话。

往后,我们的青春期就真正结束了。大家进入平庸生活。你喜不喜欢我?成为无聊的问句,在成人的世界。

再往后,我偶尔会再听到“我喜欢你”这样的表白。这些表白再没能打动我,也再不能刺痛我。偶尔冒出来一个人,一直问我,问你呢,问你呢,问你呢,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到了这个年纪,好多时候,说这样话的人,身上都扛着重负。他讲出这样话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肩头,一边蹲着一个女人,一边圈着一个孩童。他的脸不会红,心不会怦怦跳。像是尸体。

偶尔,在公园,在超市,在餐厅,或者在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我看到穿着校服的少年情侣,都会被甜出糖尿病来。我总会痴痴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那些背影上面布满了我的记忆。

后来,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少年,他看到我的时候耳朵就慢慢燃烧起来。我看到这些的时候很感激。就好像我回到少年时代。

我要说的是,这样活着,真是浑身的重量。除了重量还有什么。慢慢就只活成了重量,慢慢就没有了自己。我有写过名字叫LOAD的专栏,译过来就是重负,或者负重。我写了很多个负重的故事,我以为,讲完一个就卸下一个,但是我连着写了几个故事,故事的重量都还在我身上好好待着。我眼看就要扛着千斤的棉花跳入海里去了。

我原本想写一个少女故事,但实际上我早已不是少女。我只是很想念还没有负重的从前。我们的肩膀上都干干净净的,所有的美好都可以落上去。我会不止一次地想起那孩子的肩膀,他斜着肩膀削铅笔的样子。更多次,我回想起我的朋友,他穿着白衬衫站在我的面前,阳光躺在他的肩膀上,我的眼睛盯着他袖沿的那个黑色标志。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刻,我大概还是不会看向他的眼睛,但是如果时光停留在那一刻,是一种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