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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菜皮 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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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一个被大家戏称为“苦菜花”的90年代建造的小区里,据说这里从前是一片油菜花地,于是“菜花”就被带进了小区名字。几年前街道弄来一尊2米高的不锈钢油菜花塑像放在门口,说是作为标识,被众居民嘲笑为“苦菜花”。现在这里住着些不愿搬出去的老人和没钱搬出去的平民,大家每日空余就聚在小区门口这棵不怕风吹日晒的苦菜花下喝茶聊天,谈古论今。

苦菜花旁边有一间报亭,再过去是块不大的空地,从外面看很隐蔽,却是人群出入必经之地。白天总有几个附近农村的人骑着三轮车过来摆摊,卖些自家种的蔬菜水果,或是刚捞上来的河鲜,价钱比市场上便宜,加上常常有闲人在此聚众聊天,小摊贩的生意一向不错。下班回来的苦菜花们,路过苦菜花的人们,都会停下来买点什么回去。最近常来的是一个扎红头绳的老太婆,不过我要说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多月前在她这个位置卖青菜的老头。

他姓蔡,又或者姓柴,这两个字在吴语中读音差不多,反正大家都叫他老蔡,后来因为发现他只卖青菜,便改叫他“老菜皮”,没有人追究他到底姓什么,要知道在城市平民的社交习惯中,一个上口的绰号是结识各路好汉的最佳工具。

老蔡,或者老菜皮,大约是去年夏天开始在苦菜花出没,到秋末已是这里的老面孔了。老菜皮有一辆人力三轮车,龙头上套着一叠红色尼龙袋,车上一鼓一瘪两个蛇皮袋,一个装满了小青菜,一个垫在地上放小青菜、秤和盖上扎满小孔的雪碧瓶,自己则坐在一块砖头上叫卖。他大约五六十岁,长得和所有卖菜的农村人差不多,身材瘦小,一抬头问要不要青菜时,脸上就涨起层层皱纹,配上那张土黄色的削尖脸,活像平滑的花生酱被调羹挖出了几道线,这些线一同汇入头顶,被蓝色的工人帽挡住了去路。

老菜皮通常早上出一趟,候着小区里的老人;下午三四点钟又来,候着下班回来的人,大约六点收摊。一天两趟,风雨无阻。有时候老菜皮穿着雨衣缩在报亭的檐角下,旁边卖水果的老高坐在巨大的广告伞底下嘲笑起来:“你这张老菜皮还怕淋湿?不是越浇越新鲜嘛!”众人哈哈笑起来,传达室的小官叔在远处骂道:“这个爱扒分的老家伙,落雨天都赶不走他!”老菜皮也不回嘴,只是坐着,等雨停了回原位,从蛇皮袋里拣些卖相好的出来,放在地上继续卖。

说起扒分,就是钻钱眼的一种方言说法。一点也不过分,老菜皮是那种一个生意都不肯错过的人。如果你出门的时候和他说待会回来买,那么无论你多晚回来都会看到他,这可不是守信用,而是一笔掰在手指上的生意还没到账呢——我几乎没有见过他带着没卖掉的青菜收摊回家。有时候哪个糊涂蛋答应下回头给忘了,老菜皮第二天还会跟他急,嘴里骂个没完没了,即使他早把留着的青菜卖给了别人。老菜皮就是这样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有一次我爷爷过来,路过门口看这菜不错,就跟老菜皮说等会出来买。正好我爸爸刚从他那儿买了一大袋青菜,就找了个袋子分一半给爷爷带回去。爷爷是个作风严谨的老干部,临走时说定要和那个卖菜的关照一声,免得叫他等。走到门口还没说话,只见老菜皮死盯着爷爷手里的那袋青菜,爷爷忙说:“师傅啊,这是我儿子从你这儿买的,也算买过你的了。”不料老菜皮指着那只塑料袋生气地说:“瞎说,袋子不对,我只有红色的袋子!”等到和他解释清楚了,老菜皮总算松了口气,可嘴上还是振振有词:“我的袋子我都晓得的,你们要骗我是不行的。”小官叔插嘴道:“老菜皮的眼睛不得了啊,别说袋子,就是里面的青菜,是不是自己家的,他也一眼看出来!”旁边人都跟风取笑,老菜皮愈发正气凛然起来:“那是!我种的青菜,哪一棵我不认识,你炒好一盆放在桌上我也吃得出来!”这下旁边人笑得更厉害了,有人起哄:“来来来,我们把老菜皮和小青菜一起炒来吃掉算了……”

取笑归取笑,老菜皮在苦菜花驻扎了大半年,大家都说他的菜好,况且他总是最争分夺秒,最讲究斤两,也是来得最勤快的一个,所以他的生意一直最好。有人说他不仅早晚在我们这儿卖菜,还见过他中午在别的地方出没,扒分扒得不得了。还有人特地去问老菜皮,他死活不承认,路人就半劝半笑:“你呀,别乱跑了,应该学学老高同志,建个根据地在这儿,你这个死菜皮也只能在我们这朵苦菜花挣点钱咯……”

那次是年前的最后一场雪,在南方小城,雪下一整晚是很了不得的事。路面上结起了冰,大家都走路去上班,广播里说郊区有人家的葡萄棚全被积雪压垮了。我和爸爸出门吃早饭,发现老菜皮竟然已经就位!他把积雪清理到一边,像在一堆雪中挖了一个坑,把自己和三轮车围起来,笑嘻嘻地看着吃惊的我们。“你怎么今天也来啊?老菜皮要变冰冻菜皮了!”爸爸说。“你这个老东西不也出来吃早茶了吗,哈哈哈,拿几把去嘛,我种的小青菜不要太好啊,雪地里新鲜挖出来的小青菜,一年能吃上几趟啦……” 老菜皮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异常的高兴,当然不是小孩终于盼到堆雪人的那种高兴,而是带有无比自豪的高兴——他家有雪地里挖出来的小青菜,而且只有他拿出来卖。这种天气和路况下,他可以理直气壮卖得贵一点。“留一把,吃完回来拿。”爸爸说。老菜皮得意地朝我挤了挤眼睛,笑得眉毛眼睛都往额头上几道线凑一块儿去了,帽子上残余着还没融化的积雪,和地上的小青菜一样,半干半湿。

果然那天他的小青菜独领,卖得特别好,几乎路过的都会带一把走。吃完回来,远远地只见老菜皮高高举起手中的两把小青菜,像挥着革命大旗。“都说好要留给老熟人的,幸亏你们说得早……”他兴奋地边说边指三轮车,只剩一只空蛇皮袋和周边的融雪。老菜皮给了我们一把大的,称好,装进塑料袋,竟然不比平常贵。“老菜皮,今天做着大生意了啊。年头上几天还来吗?”“来的来的,我什么时候不来哟!”“我看你赚得盆满钵满,再下去好买小汽车了,叫我们这种拿几百块钱值班费的老棺材怎么办噢。”小官叔也出来凑热闹了。“什么小汽车,”老菜皮赶紧摇起手来,“你又开玩笑了,不过喏,是该换辆大一点的三轮车了!”那天上午他就卖完了所有青菜,兴冲冲地回家了。

第二天雪停了,路上积雪也消融殆尽,这素来是南方的雪的风范,来去匆匆,不留影踪。奇怪的是,那天老菜皮竟然没来。聚集在苦菜花下的闲人们炸开了。有人说他是头天赚够了足以消停几日,有人猜他是冻坏了要休息休息,也有人说他的青菜都在下雪那天卖完了。总之老菜皮没来,就像南方的雪结了隔夜冰一样稀奇。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老菜皮还是没来,甚至有人说看到一个很像他的人在隔壁小区摆摊,大概那边马路宽过路人多生意好做些,众人为之臭骂了好一阵。后来又被证实,那个很像老菜皮的人并不是老菜皮。像个无头案一样,苦菜花的“探长”们给不出更多的假设理由了。新年之后,很快有了新的农村人骑着三轮车来卖菜,占据了老菜皮的那块地。于是苦菜花中难得有人再说起老菜皮,大家都有念不完的经,只是偶尔在餐桌上说起这菜不够好,想起来还是老菜皮的青菜最好,也不知道他混到哪里去了。

所有人都快忘记他的时候,老菜皮在本地电视的晚间新闻里出现了。不,应该说是他的家和他的照片。那大约是一条两分钟的简讯:一个农民在回家路上被偷掉330块钱,该农民回家后吃不进饭睡不着觉,连续几天上吐下泻,满心想着那330元。报案无果,自此瘫卧在床,两星期后去世。新闻最后还拍了他的家、他的菜地和他的照片。我看到了老菜皮那张土黄色的脸和僵硬的笑容,还有地上的青菜,是新一年的青菜。

大家都看了老菜皮的新闻,第二天围坐在那棵硕大的苦菜花下谈论着他的事。人们在惋惜之余纷纷说开去,“这个老菜皮啊就是看钱看得太重,掉了300多块钱像掉了块肉一样,年纪那么大还想不开,没病都想出病来。”“不得了啊,人被活活气死了。300块有钱人买件衣服都不够,这可怜的老菜皮却当成命根子一样。”“世界上有钱人这么多,谁好心捐个300元,老菜皮就开心了,就不会死了啊。”“这种小偷作孽啊!偷穷人的钱不得好死!”“外地人只晓得是钱就偷,哪还有良心啊……”人们摇头叹息,只是不会有人掉眼泪,也不会在这个星期以后再提起这件事,苦菜花们谁都有一大盆苦水没处吐,一大堆烦心事要去做,没有人能分担更多的苦难了。

我问爸爸:“你难过吗?”爸爸说:“这都是命,老菜皮自己想不开,我们也帮不了。”

我问爷爷:“你记得上次那个卖青菜的人吗,他死了。”

“但愿他下辈子不要种青菜了。”爷爷叹一口气,“也许以后的冬天再也吃不到雪地里的小青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