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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吴念真的作品,总能尝到一种独特的滋味,一种把回忆风干后,就着眼泪往下咽的滋味。
意料之中,话剧《台北上午零时》又是一个讲述回忆的故事。吴念真甚至坦言,这部作品是他用情最深的一次,因为作品的母体几乎就是自己的青春印记。在哀愁的大提琴和钢琴声中,这个残酷却充满人情味的故事被娓娓道来:上世纪60年代,台湾岛内掀起了移民浪潮,三个从南部北上的年轻人阿生、阿荣、阿嘉在台北一家私人铁工厂做学徒。暴躁的老板经常打骂他们,但有一个人的存在,让他们对明天还留有期待。她,就是对门面摊老板娘的外甥女阿玲。外向的阿荣鼓起勇气,恳求少言寡语的阿生替自己写一份情书。阿玲收到了情书,却误以为爱慕自己的是阿生,于是默默动了真心。
青春在朦胧中绽放,可美好却在短短的一个夜晚变得支离破碎。醉酒的老板侵犯了阿玲,深爱阿玲的阿荣一怒之下杀了老板并因此入狱。阿玲不慎怀孕,于是她恳求阿生和阿嘉之中的一个人能与她结为法律上的夫妻,好让她生下孩子免遭闲话。阿生因为内心的顾虑再次放弃表达爱的机会,他选择继续以阿玲的名义给狱中的阿荣写信……
整个演出分为了两场。上半场以中年阿荣的画外音,引出他们在台北打工的生活状态。轻松的节奏和幽默的情绪一直延续到阿玲被侵犯,阿荣杀人入狱,人物状态骤然打破原先的平衡。到了下半场,开场便直接进入正题。饰演中年阿荣、阿生的演员直接走到台上,怀旧的氛围被再度加重。离别多年后,两人相聚,此刻深埋在他们内心的情愫与秘密如同湍急的河流汹涌而出。他们说着说着,情到深处,上半场饰演年轻时的演员再度登台,把观众视角再次带到未交代的故事情节中。
其实乍一看,这个故事的情节不乏老生常谈,仿佛几十年前的老电影都逃不开这样的内容。但在吴念真的回忆背后,却存在一个庞大的精神世界。故事里有时代的变迁、生命的韧性、人性的温暖、命运的轮回。在无情的世界里,渺小的人类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却在面对残缺的同时做出深情的选择。阿玲最终选择生下孩子直面伤痛,阿荣选择杀害老板承担罪刑,阿嘉选择不再生育照顾妻儿,老板娘阿秀选择睡在案发的床上陪伴阿荣一同赎罪。如同吴念真曾说过:“人生选择什么就必须承受什么,得到什么就会失去什么。这道理到了这样的年纪几乎已没有什么疑惑的余地。只是在日复一日如川剧‘变脸’般不停转换的角色扮演中,‘自己’这个角色反而少有上戏的机会。除了午夜场,而在几乎无声也无观众的演出过程中,和‘自己’对戏的另一个唯一的角色就叫‘回忆’。”他让每个角色都做出了选择,也许这些就是自己千万次面对自己时,看见的影子。
吴念真是个喜欢回忆的人。或许他的作品对于如今的市场来说,不够突转也缺乏狗血,他没有肝肠寸断的决绝,他总是让观众的眼泪在眼眶打转,而现实又突然会让人戛然而止地清醒过来。作为“台湾最会讲故事的人”,用心雕琢每一个细节,是他最擅长的叙事方式。很少见他把故事说得惊心动魄、五彩缤纷,他也不会抛出一些关于生命问题只为了质问观众、戳到观众的痛点。他总是拘泥于生活琐碎的描写,让小人物直面生活残酷而迸发出的细腻情感,这些叙事习惯,成为了他最具代表性的创作标签。
他笔下的人物,细节真实得就像自己曾经如此生活过。他总是不忘给人物一些生活的美,同时又强加一些命运的痛。每个角色都拥有自己的回忆,就连他们也习惯靠回忆过活,甚至身子已经变老,灵魂却依然活在过去。例如已经年老发福的老板娘阿秀喜欢在深夜喝几杯酒,每次酒劲上头,她都会扯着嗓子骂自己爱过的男人不是东西,可正是这样一个看似将男人恨之入骨的女人,却对旧爱仍有宽容与感激之情。隔壁大饼店的山东大汉年轻时打过鬼子,每次同老板娘喝完酒,总会说起自己的英勇事迹,虽然已背井离乡几十年,他依然认定自己是个为祖国而战的军人。就连少女的流氓老板,也曾在年轻时英勇地拯救过受暴少女,因为杀人潜逃,现实让他成为了自己曾经厌恶的人。剧中的每个人,都用回忆作为填充人生的泡沫,不断重复着回忆。命运的轮回将他们不知不觉地禁锢在同一个地点同一个身份,或是面摊,或是监狱,又或是生下犯孩子的母亲。“上午零时”过后,昨日又为回忆添上一页。时钟走向一天的终点,也是走向了一天的起点,回忆不断被重复,生命也难逃轮回。
然而,要在舞台上表现“回忆”,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按照传统戏剧结构来说,吴念真的作品并不适合舞台呈现。面对大量琐碎的记忆片段和多线发展的叙事方式,舞台艺术的局限性会给导演、舞美甚至演员情绪的代入感抛出诸多问题。若是作为影视作品,大量台湾文艺片的做法是通过镜头语言和剪辑方式来避免情绪的断裂。而戏剧却是个任性的即时艺术,它的好与坏、它的一举一动全都毫无遮掩地呈现在观众面前。为了规避作品在舞台呈现上的局限性,吴念真将大量的电影手法移花接木到戏剧舞台上,其中多个细微之处可见他的颇为用心。例如场景间的无缝转换,利用人物台词带来的延展性,配合灯光淡入淡出以制造电影蒙太奇般的质感,将氛围提升到了另一个层次。转场间隙,火车匆匆而过的轰鸣声、舞台右侧红灯闪烁的警灯来延续观众感受,并以这种方式象征人物情绪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所打破。当阿生以阿玲的名义给狱中的阿荣写信,他笔下的文字起初以阿生读写的画外音形式呈现给观众。紧接着,阿生头上微弱的追光突然暗去,舞台前景是狱中的阿荣在念信,而画外音也突然以阿玲的声音代替,如此既暗示了人物行动的意义,又毫不生硬地完成了场与场之间的转换。
吴念真应该还是个喜欢黑夜的人。黑夜是个神奇的开关,它能瞬间把白天的纷扰调到无声。在这部剧目中,大部分场景都在黑夜,也是应了《台北上午零时》之名。吴念真将黑夜作为一种扭转命运的化学试剂,人物的命运在短短的昼夜交替间骤然偏离了原本的轨迹。舞台高空时常出现这样一组画面:明月高挂在无尽的夜空中,人物在微弱的灯光下陷入回忆。观察仔细的人,会发现即使这个小小的道具也是有语言的。剧目开场时,这轮明月是圆满,而后随着情节的推动,它变得渐渐显瘦。应验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句古话,吴念真把回忆嚼得如此碎,吃得那么透,细微之处也尽是他的人生体悟。
契诃夫曾说过一句话:“舞台上的一切,应该和生活一样复杂,一样简单。”好的作品,无疑都是这句话的写照。而作为舞台背后的导演和编剧,吴念真的内心世界,也如同这句话般,纯粹之外又避不开千丝万缕的牵扯。所谓戏如人生,也可视作戏如人心。他用何种眼光去看待世界,便会刻画出同样惺惺相惜的作品。
演出谢幕后,吴念真走到台上,做了一番简短发言。这位个子瘦小的老头挤在演员中间,看上去害羞生疏,可一开口言语间却充满了柔情和宽广。他说年轻时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能在大陆的舞台上呈现自己的作品,不可思议。他还说,旅行的意义不是看那些名胜古迹,而是深入到市井之中,去了解他们的生活。我想,正是因为有了如此质朴的心境,他才能信手拈来,让观众红了眼眶。
当幕布降落到离地半米的时候,吴念真和演员转身走向后台。此时,一位观众突然喊住了他,示意自己忘了送出手里的鲜花。只见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子,几乎要趴在地上一般从狭窄的距离中钻出来又钻回去。收到鲜花的他,连声感谢,满脸笑容,像个孩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