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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典型的川西坝农村男人。他一生在田里侍弄庄稼,时间久了,他黝黑得像脚下的土地,沉默得像风雨阳光下的水稻。别以为沉默的父亲没有故事,不,父亲三次造屋的故事就非常有意思。
是哪一位作家这样说过:个人的、家庭的命运总是和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连。对这句话的理解,照多年后父亲的说法就是国运兴则家庭兴、个人兴。
父亲第一次造屋是在1983年。那一年,父亲已经整整40岁了。40岁的壮劳力父亲起早贪黑,成天跟着生产队出工:割麦、栽秧、打谷、下肥……却连一家人的口粮都挣不够。我家是个三代同堂的家庭,父亲上有近七十岁的老母亲,中有身体孱弱的妻子,下有我和弟弟这两个正吃长饭的娃娃。用父亲的话说,我们一家人都在张着大嘴啃我啊!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父亲收工回到家里,疲倦得只想发火。他感觉自己活得窝囊啊!
粮食不够,一家人勒紧裤腰带、再用瓜菜代也就熬过来了。最令父亲难受的是家里那三间东倒西歪的茅草房。一下雨,外面和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满屋里只听得雨水溅在脸盆、水桶、锅里的声音,一家人东躲西避,蜷缩在墙角。这时候,父亲望着自己身后老的老、小的小,真是欲哭无泪。
包产到户的政策像一阵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春风也温暖了父亲的身心,他精神面貌焕然一新,本就是一个好庄稼把式的他干劲十足,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他收工回家后心情愉快、笑声连连。这一年风调雨顺,到了秋天,家里五亩多地破天荒地打了差不多六千斤谷子,金灿灿的谷子像一座小山堆在我家的堂屋里。父亲嘴都笑得合不拢了,成天在村里串来串去。1983年的秋天,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是稻谷满仓。
粮食堆成了山,却出现了新的问题——无处堆放。父亲一咬牙,说:“修房。”父亲说干就干,交了公粮,在圈里喂了五头架子猪,又卖了点粮食,到信用社贷了款,开始备砖、买瓦,大张旗鼓地开始了造屋。
经过前后三个多月没日没夜的艰辛劳作,我家终于在村里立起了第一座砖木结构、小青瓦盖顶的六间转角房子。办酒碗那天,父亲高兴啊,尽管还拉下了两千多块钱的外债,可他终于让一家人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居所,而且是村里第一个。
可没有想到的是,村里很快掀起了造屋的热潮。我家的新房不过只领了三五个月,很快就被其他人家样式更好看、门窗更敞亮的房屋比下去了。
政策越来越好,致富的路子越来越多。父亲眼瞅着家里那几亩田的活远远不够自己一个人甩开了膀子干的,就神秘地到城里去“考察”了一番。回来后,他和母亲躲在屋里商量了半天,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将我家屋后那一条小河拓宽,改成鱼塘!
父亲请来了几个亲戚,一群人在冬季枯水季节整整忙碌了一个多月,一个面积达两亩、一人多深、活水灌溉的鱼塘就波光粼粼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了。
父亲就此扑在了鱼塘的管理上面。五九六九,沿河插柳。春天还在风雪中萌芽的日子,他在鱼塘四周栽了几十棵垂柳。用他的话说,我们不仅仅要通过养鱼致富,还要将村里建设得像公园一样。
事实证明,对土地付出了汗水,土地就不会欺骗你。父亲的勤劳很快就得到了回报:春天里,鱼塘四周柳枝轻拂,水中鱼儿快乐地嬉戏。父亲的活水养鱼法很有效果,鱼儿有了营养丰富的活水,一条条长势喜人。闲了的时候,父亲就悠然地坐在塘边,笑眯眯地握着叶子烟烟杆,在心里盘算着今后的日子。
其时,父亲心里有了更宏大的打算,他要修一座四合院!在川西坝子的农村里,四合院是许多老辈人的一种房屋情结。他们认为,四合院象征着富足的家庭经济,一大家人几代同堂、自成天地的格局,同时也隐隐含了这样的思想:自己一家人自给自足,关上大门,万事不求人。
父亲没读过多少书,自然不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小农思想。他头脑中就只是朴素地想:趁着党的政策好,自己多下力,挣下钱,实现祖辈的愿望,修一座四合院,光宗耀祖。
经过努力,父亲的愿望终于在第一次造屋十年以后实现了。1993年,我家的地基上,终于矗立起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四合院。四合院整整有十八间房子,一色的朱红门窗,院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天井,栽了各色果树。我近八十岁的奶奶笑得合不拢嘴,她是在旧社会吃够了苦头的人,多少年来,唯一的愿望就是吃上一口鲜香的米饭。如今,自己竟然住进了解放前只有地主才能住的四合院,而且比地主的四合院还要宽敞、明亮,她不止一次从梦中醒来,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建了四合院以后,父亲对自己一辈子已经有点心满意足了,他将鱼塘的面积扩大了两倍,劳动之余,就坐在天井里,抽抽烟,喝喝茶。他不止一次在我们面前这样说:“我这一辈子修了这么宽的房子,是你们爷爷祖祖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城里人老了就退休,我也准备退休了。”让我们没有想到的是,父亲在年近花甲的时候竟然又造了一次屋,而且这一次修的竟然是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别墅般的小洋楼!
我通过读书离开农村后,家里就剩下弟弟和父亲住在一起。宽大的四合院显得有些空旷。弟弟脑子活泛,认准了城里人渴望回归自然、休闲身心的潮流,取得了村里的支持,利用父亲的鱼塘,率先开办了我们村里第一个集品茶、垂钓、吃农家饭菜的农家乐。开张那天,从城里来的客人源源不断,许多客人在品尝了地道的农家饭菜后,赞不绝口。
弟弟的农家乐开张以后,启发了我们村里祖祖辈辈靠种田吃饭的乡亲们,大家找到了一条新的发展经济的门路。许多人家结合自己的具体条件或开办庭院农家乐,或种花卉树木。村里村外的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泥泞的村道硬化成了水泥路面,家家户户通了电话,村里安装了远程教育网络,垃圾集中处理。有了摩托车还不够,村里有好几户人家还买了小汽车。
这个时候,父亲也老了,可是由于这三十年来他身心舒畅,身体也十分硬朗。2006年,在父亲的主持下,弟弟具体执行,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洋楼矗立在我家的屋基上。小楼完工的那一天,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已年过古稀的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