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巴拜布拉克(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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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拜布拉克，风和我们一样

都是有名有姓的。当它们穿越远古的肃慎之地

当那些马的嘶鸣，牛的低唱，羊的轻诵

走过亿万斯年，走过我的祖先的亘古的乡愁

我只有虔诚地叩拜――

这流逝的山水，和我的越来越遥远的母亲

是的，我的母亲，我那走过百年

依然蹒跚着步履，寻找丢失的羊群和火种的母亲

她日夜守护着巴拜布拉克的贫寒与荒凉

她日夜都在给我们朗诵，用她无声的泪水

点亮巴拜布拉克那潮湿的冬天和病痛

而我们，渐行渐远的心灵，正在三千里外的平原上

接受异乡的质问和自我的解剖

与巴拜布拉克那雄浑的身躯相比

我们仅仅是尘土中的一粒，仅仅是一粒尘土

风还在吹，吹响千年的忧伤和她八百年的孤独

当年的马蹄声正被更大的洪流裹挟

淹没湖泊，城池和那些丢失了家园的孩子

是的。百年之中我们不仅仅弄丢了自我

是的。百年之中我们弄丢了所有的农具、家畜、泥做的房子

弄丢了水做的心和金子的未来

而风还在吹，吹散了河流、山川、虚荣的赞叹和自恋

巴拜布拉克啊，如今你是我们心头坚硬的铁

正被我们越来越冰冷的心冻伤

俯下身去，让自己低得不能再低

用眼睛，用鼻子，用耳朵，用身体里所有的活着的器官

用我们残存的温度，用尘世中一小撮微弱的火焰

照亮我们的巴拜布拉克，照亮她过去的落寞和明天的苍茫

还有我们的母亲，游走在丘陵与山峦间的母亲

她手持烛火，在风中一次次仰起头颅

她用单薄的河水洗净双手，用起伏的雪线剔净双足

她用漫长的一生，走过我们肤浅的想象

走过巴拜布拉克不死的山水和斑驳的心灵的划痕

没有人向你靠拢，向着年幼时被洗涤过的青草和溪流

一步步抵达最初的模样。我们迷失的双手

还在遥远的异乡摸索，我们困顿的双脚

正被钢筋水泥的森林缠绕。巴拜布拉克

请允许我们向你致歉，请允许我们以子孙的名义

跪拜。流泪。请允许无家可归的孩子们

把心举过头顶，把双眼睁开，把所有的爱和记忆交还给你

一生都在迁徙，一生都未动一寸。巴拜布拉克

移动的是天地间的生灵，而唯独你坚守

而唯独芸豆、小麦，唯独金黄的大豆和高高的白杨

唯独母亲腕上的银手镯，唯独你们的姓名

还在坚守。巴拜布拉克，你收藏寂寞，贫穷，和万物的悲伤

你还收藏黑铁的轰响和索伦蒙古部落的箭簇

你把一万头黄牛和三千匹骏马，把醉人的酒和伤人的刀

统统地咽下，再用心血熬制成历史，成万卷书

松针指向上苍，喇叭花亲吻大地，母亲拥抱着我们

而你收留整个天地。巴拜布拉克――

你用鲜血养育，用泪水浇灌，用双手托捧

这微微战栗的土地，这轻轻哭泣的浪子，这慢慢回暖的人世

天空湛蓝，大地宁静。每一次在梦境中回到你的怀抱

巴拜布拉克，每一次再生，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行走

都默念你的名字，然后幸福地流泪，然后是一次次地俯下身去

我们常常发出疑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而你总是沉默。当风吹过你的脊背，当雨敲打你的面颊

巴拜布拉克――没有人比你更能忍受：时光的鞭打和经年的孤独

当大雪封山，当大雨滂沱，当万物被寒潮冻僵

你依然在燃烧，用你的骨头，用索伦部落的不可战胜的刚毅

用鲜卑，用匈奴左部，用奴尔干，用他们喷薄而出的母乳和精血

你养育我们的命，炙烤我们的苍白，驱赶我们的邪恶

巴拜布拉克，没有你就没有我，没有我们

巴拜布拉克，有了你才有明天，才有我，才有这生生不息的凡尘

沉沦或飞升。我们，这些浪迹天涯的你的后裔

在千年之后依然是你的子孙，依然流着你的血液，吟诵你的诗句

巴拜布拉克，没有人能将我们拆散，没有人能将我们驱赶

在通肯河干枯的河床里，在马川山藏起身躯的狼群中

在母亲银手镯的内敛的光芒下，在祖父那嘶哑的喉咙里

巴拜布拉克，你宝贵的泉水，将永远把我们滋养，召唤

你骨头里的金子，眼睛里的钻石，心尖上的屋宇

巴拜布拉克，你头上的王冠，脚下的厚土，掌心里的太阳

你的每一声呼唤，你的每一次低吟――

都是我们活着的见证。那殷红的屋瓦和鸣叫的雄鸡

那故园，那在你的左肩上曾经驰骋的我的祖先们

可曾听见了我们的祈祷，那在你右肩上生育的母亲

此刻，可曾回到了少女时代，可曾找到了离家时的小路

最亮的星辰，来自最遥远的历史。最低的我们

来自你一千年前播下的种子。留下那么多空的城池

留下你身后的大漠，孤烟，留下西伯利亚的严寒

你独自飘零。巴拜布拉克，用赞美的词汇是虚妄的

因为你无需赞美；用廉价的叙述是徒劳的

因为没有人能讲述你过去的雄浑和挺拔

不是你今天已经老迈，而是我们过于孱弱

不是你今天已被时光掩埋，而是我们过于轻浮

巴拜布拉克，俯身向你，我们没有泪水，而只有彻骨的痛

最古老的房子却不能容纳最久远的传说

最稚嫩的孩子，却在滔滔不绝地讲述你的过去

我们的身体一次次背叛心灵的森林，他在那里砍伐和杀戮

而你的子孙也同样一次次地把你遗弃

不是在纵横的沟壑里，而是在纷飞的雪中，在咆哮的世事

他们找不到自己，如同我找不到我

巴拜布拉克，当我终于从睡梦中惊醒，手执泛黄的书卷

我却再也不能面对你，我只能在原罪的阴影下，一次次地

祈求你的宽容，并在每一个起风的日子

让自己的双眼装满泪水，不是为了哭泣，而是为了清洗

我们谁都无法战胜死亡，当你的子孙一代代远去

我们还在恐惧中，在无知中，寻找永生的路径

当那些天真的麋鹿，撒欢的马驹，高歌的蚂蚁，骄傲的蚯蚓

扬起相思的四蹄，饮下最后一滴抽搐的雪水

当那些不再说话的亲人迎风朗诵你的名言

当那些远去的蹄声与杀戮随风起舞，当那些飞逝的时光

砸进你凹陷的青春和凸起的城池

当我们不再在你的箴言的护佑下而独自去远行

我们是否还能回到你的眸光中沐浴母乳般的温情

巴拜布拉克，请你收留我，像当年你收留天空和大地

风吹巴拜布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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