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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半千的燕子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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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来,紫金山麓、秦淮河边就是歌舞升平、金粉抛洒之地,想当年的金莲玉树、名将美人都在滔滔的长江水中淘洗尽了,化为一片天光云影,已是寻觅不得了。但光阴荏苒,几经沧桑,时至今日,此地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奢华,以一种妩媚的胭脂色泽装点起了这虎踞龙盘的形胜之地。

红尘中的浮靡与热闹又重新裹紧了鸡鸣寺、夫子庙等地。即便是帝王们的陵寝,现今也被人海所吞没了,往日的肃穆被莺歌燕语所洗,展现出的却是一种别样的滋味,使人无语。比起夫子庙、中山陵等景区的嘈杂来,我更喜欢一种冷清的景致,这使我不禁想起久在我意念中的燕子矶来,我想处于僻静一隅的燕子矶肯定要冷清得多。与其在接踵摩肩的人群里挥汗,倒不如去那里吹一吹习习的江风。

从玄武湖向北向东,约莫走出十几里的路程,就到达了燕子矶所在的直渎山。直渎山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江边的小丘,或者说是垒垒的巨石,高度不过几十米,在江边一路蜿蜒。此处山石呈赭红色,山上绿树成荫,青红点缀,且秀且老。燕子矶离江最近,但在石矶的南面却看不到长江,待上得矶来,则见有御碑亭一座,亭北大石岩岩,如滚瓜罗列一般。在大石之上,设有铁质围栏。凭栏望去,但见大江浩淼,心为之陡开。是时长江水势涨天,江心的大浪与旋涡凝成一片泥黄,推着、挤着,滚滚东流。极目远眺,隐隐可以看到对岸烟树,朦胧一片;而江心中各种船只却横亘眼前,森森若庞然大物,但转瞬间又消逝为点点斑斑;向下望去,才发现燕子矶三面临空,突兀江上,恰如一只燕子欲掠江而去,足下江水咆哮,拍壁轰然。我心想此地如此险峻,真可谓之绝地了。据说自古以来失意之人来此殉江者数不胜数,难怪陶行知有一块“想一想,死不得”的戒碑立于此地。

但是戒碑仿佛并不足以拦挡住失意者的步伐,许多人仍旧选择在此结束自己的生命。但自杀,找一向以为并不是解脱苦难的理想选择,真正到达一定境界的失意之人往往不是选择在这里一跳来消除痛苦,譬如龚半千,他也是一个失意之人,然而他并不曾在此或在他处自杀。他曾多次登临燕子矶,并赋诗感慨。其《燕子矶怀古》云:

断碣残碑谁勒铭,六朝还见草青青。天高风急雁归塞,江月明人倚亭。忆昔覆亡城已没,到今荒僻路难经。春农湿尽伤心泪,赢得渔歌一曲听。

《再过燕子矶》云:

燕子矶头万古宁,片帆识得旧曾经。可怜巩固兴亡地,又作荒凉牧马庭。春水一江过雨绿,晚山四泽望人青。渔歌声歇归何处,泪洒征衣不忍听。

《晚出燕子矶东下》云:

江天忽无际,一舸在中流。远岫已将没,夕阳犹未收。自怜为客久,转觉到家愁。别酒初醒处,苍烟下白鸥。

龚贤(1618--1689),又名岂贤,字半干,为清初著名画家。龚半千早年也曾汲汲于事功,他曾参加复社即是明证。明清易鼎对龚半千的精神打击非常大,并使他漂泊辗转达二十余年,直到年屑五旬时,他才回到南京。此时他已失去妻子以及八位亲人了。国破家亡、物是人非的遭遇使龚半千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民族愤懑与个人的身世之悲。所以从他有关燕子矶的诗作里,我们看到的全然是一派伤心之景。

我并没想到我登上这突兀而起的燕子矶,面对浩荡的江风与滔滔的江水,突然想起的却是那个高瘦清癯且落笔萧萧的龚半千,读其诗可知,数百年以前,他也时常登临此处,想必亦是一袭长裾,两鬓清霜。在优游之间,转瞬回身,就能捧出来一江的秀色。

龚半千画作多取景金陵山水,如《深山飞瀑图》《急峡风帆图》《木叶丹黄图》《重山烟树图》《溪山人家图》《云林西园图》《清凉环翠图》都能展现出一片云水氤氲,沉郁苍老的艺术效果。这全得益于他“积墨法”的运用,即笔尖勾勒后以秃笔皴擦,有时皴擦多至于十几层,虽未泼墨,亦同泼墨,水墨淋漓、苍润沉厚。山峦、江河裹在雾气之中,萦青缭白,咫尺万里。龚半千山水其实亦是遵循着董源、巨然以及元四家表现江南秀色一路画风,但却摆脱了这一系发展到“四王”时所出现的保守、呆滞、刻板的弊病,以古、健、老、苍之笔代之。整体境界生机勃发,以至于骀荡、流畅、躁动、沉郁、磊落各种感觉无不进现。当然,在“四王”画格笼罩画坛的时代,龚半干山水并不为世人所重,但是愈到后来,他的独创性就愈发凸显,以至我们现在把他与石涛当作清初山水两座并峙的高峰。

作为一个有意用世的传统土人,家与国无疑属于刻骨铭心的价值或信仰所在,国破兼之家亡,对于已臻知天命之年的龚半千之打击可想而知了。仿佛就在不经意之间,一切天崩地解,国与家都随风烟而去了,只剩下孑然一身的画家,带着数枚秃笔,来往于清凉山与燕子矶一带,面对老木寒云、滔滔大江,竟不知何处才是安身立命之所,他宁不能选择一跳来结束生之苦痛。

一个问题是,自杀真的就能使人于苦海中解脱么?按照叔本华的说法,人生的痛苦源于意志的强烈,而自杀却是强烈肯定意志的一种方式,所以算不得真正的解脱。叔本华以为真正的解脱可能有两种吧,一种是宗教的涅粲,另一种是艺术的哲忘。杜子不有诗云“丹青不知老将至”?沉溺在艺术当中的确可以让人忘怀外在,乃至于忘怀自身,忘怀了岁月的流逝,忘怀了瞬间与永恒的差别。我以前常常想,龚半千绘画并不为当时所重,很少人能认同他的价值,那么,他还辛苦地面那些劳什子作甚?但在后来,我明白了,这片水墨世界可以说是他别有的洞天,心灵的避难之所,沉溺在其中,他就能得到精神的救赎与自我的提升,这样,再大的痛苦也可以被冲淡、被稀释,未必非得到燕子矶飞身一跳。

在画作当中,龚半干似乎是想遮掩自己的心境,但又似乎注定遮掩不住,在那些苍润的黑白墨色当中,其实已经恰到当好处地彰显了作者的骨鲠、磊落与砰然跳动的心脏。古往今来擅绘者多矣,技法高超者不可胜算,但又有几人能做到把自己的灵魂注入到作品当中呢?龚半千能够做到,仅凭此一点,他的山水便能拥有无比动人的神色。

来往于燕子矶一带的龚半千总闻渔歌而泪洒征衣,伤心而不忍闻之,但沉溺在艺术当中,他又何尝没有过“一望大江开”的慷慨。

画作不为当世所知,却不等于没有知己的存在,清凉山扫叶楼那边不是有孔尚任的身影么?虽然晚来了三十年,但亦足慰半生之寂寞了。

但是龚半千实在是寂寞得太久了,孔尚任也实在是来得太晚了。所幸有秃笔伴随,才终不至于一生枯槁。想至此,我突然觉得燕子矶固属于龚半千,他落落寡合,萧萧两袖,来至此间,更无人处,凭栏远眺,转瞬之间,但见笔底奔来,如此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