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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竹林,我天生有着特殊的情感。潜意识里,我是从地面的一个洞里出来的,睁开眼,就看见一片竹林,还有一条小溪……绞尽脑汁回忆着,这样的场景却不曾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呈现过,可是却顽固地在我的意念里存在着,这令我迷惑不解。潜意识里的那片竹林很大,我的目光无法穿透它。
春节期间,我走出我生活的小城,到西安给一位哲学教授拜年,闲聊中我说起缠绕在我大脑中的那个意念,教授沉吟着说:你去了解一下巴门尼德,也许他会解释些什么。
春天里,我被许多事纠缠着,到了夏天,我才消闲下来,走近了巴门尼德,并装模作样地研究起他的生平和著作。这才知道,巴门尼德是爱利亚人,被誉为“存在主义之父”。他生活在公元前6世纪末到前5世纪中叶以后,鼎盛期约公元前五世纪上半叶。据说他曾为爱利亚城邦立过法,也曾到过毕达哥拉学派的活动中心克罗顿,晚年还游历过雅典。在雅典他和苏格拉底、柏拉图讨论哲学问题,受到他们的欢迎和尊敬,称他为老师。柏拉图写过一个谈话录叫《巴门尼德篇》,称他的思想为“存在论”。巴门尼德提出“存在”是万物的本原,具有以下几个特征:1.它是永恒的,不生不灭;2.它是不可分的“一”;3.它是不动的;4.它是真实的物质,是存在于时空中的滚圆球体;5.它可以被思想。他认为只有“存在”才能被思想,不能被思想的东西是不存在的。“存在”既是思想指向的唯一客体,也是思想的最终目的所在。这样,巴门尼德在哲学史上第一次提出了“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这个命题。
哲学总是令我伤脑筋,于是合上书,走出小城。小城是存在的客观事物,按照巴门尼德的哲学观点,它可以被思想。在我看来,它是由水泥钢筋树木以及人的肉体和思想构筑成的,人的各种欲望填充着小城的角落,让属于精神的东西受到排挤。这不符合我的审美标准。一个个宵夜过后,自然又是良辰美景。这种反差逼迫我常常惊恐地逃出城,到城外寻找心灵的皈依。
我走向涝河边的竹林。这片竹林距我的寓所也就两华里左右,骑车五分钟,步行十五分钟。之所以热爱这片竹林,完全是因为一直困扰着我的那个潜意识。小时,涝河岸边的竹林是很多的,后来人们为了腾出更多的土地种庄稼,竹林就渐而稀少。好在,仍有一片竹林存在着,为我留下了一片可以思想的场所。
竹林是客观存在,在巴门尼德看来,它是真实的物质,是可以被思想的“存在”。我做着如此念想的时候,一只老鹰在林中扑楞楞扇动着翅膀回应我。老鹰的扇翅声过后,衔接起蝉的鸣唱,携带着禅意,笼罩着竹林。震撼或者颤动,仿佛为竹林划过命运的弧线。麻雀在林间飞来窜去,扬着翅,不安分的心境在竹林里自由神驰,短促的啼叫声表现出一种生命的特征。竹枝拥挤处是蜘蛛生存的空间。一面面网横竖排列,集合成同盟部落,但每一面网又构成独立的家庭。在一面蛛网的下部,一只螳螂在异想天开地窥视着蜘蛛。它的目光中荡漾着无限的眷恋和渴望,沉默在情感的折磨中不能自拔。它的前爪讨好地伸向蛛网,为幻想中的情人献媚。螳螂的形体是人类的想像无法勾画出的,它完全有资格充当蜘蛛情人的角色。婀娜的身腰,尖细的嘴巴,旋扭的脖颈,修女般的长袍……可是,螳螂意识不到自己美丽的价值。这让我联想到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现象――美感的自我缺失。这是一个哲学般的命题,凝聚着晦涩,悲伤的情调。
我向竹林的深处走去,看到了更加有趣的现象:两只公蝎挥舞着蜇针格斗。七月正是蝎子的繁殖期。它们正在为争夺一只母蝎的爱情而殊死相搏。一队黑色的松毛虫与一只黑蝴蝶在一面宽大的竹叶上静静地对峙。松毛虫大约有四五条,一字儿排开,颇有前仆后继的壮烈精神。松毛虫和黑蝴蝶之间的对峙纯粹是信念的较量吗?低洼处,一只蟾蜍跳跃着追赶一只蜥蜴;一群蚊子在袭击一只受伤的蝙蝠……
涝河岸边的这片竹林,我把它想象成巴门尼德的竹林。如此的联想非常有趣,他应该不会拒绝。我不知道巴门尼德曾经生活的环境里有无竹林,他的那些奇怪的念头是不是在竹林里诞生的。然而我还是执拗地认为,在遥远的爱利亚,相隔着巨大的时空,他一定如我一样走进了一片竹林,目睹了蝉、蝎、老鹰、麻雀、蜘蛛、螳螂、蟾蜍、蜥蜴、蚊子、蝙蝠、松毛虫、黑蝴蝶,以及无数动物的生存状态。所以,他才能沉思着得出了他的哲学论断。
这是巴门尼德观察到的景象吗?他挖挖耳孔,双手抓着两棵竹子在苦思冥想:这些昆虫有思想么?为什么两只公蝎要格斗?为什么黑毛虫会与黑蝴蝶在竹叶上对峙?为什么蟾蜍要追赶蜥蜴?为什么蚊子会袭击受伤的蝙蝠?关于昆虫之间的争斗,他找不出因果之间的关系链。除了捕食的需要,是否还有一些无法破解的禅象呢?他不是昆虫学家,研究这些不是他的责任。但他却注意到,战败的一方并没有因此而悲哀,而是继续赴汤蹈火。如同人类的战争。战争中伟大的英雄也是如此:刀尖吞噬着他的血肉,枪弹击穿它的骨头,但他依然要为荣誉而战。这是人类精神的范畴。昆虫也如此。其实呢,人类自身也反复出现过许多无法解释的现象。人类连自身的某些行为也解释不了时,又怎么能剖析动物和昆虫的行为呢?
巴门尼德笑了,松开了竹子。这就是存在,这就是变化。在变化的问题上,他与赫拉克利特针锋相对,认为世界上根本没有真正的变化,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变成另一种事物,正如螳螂不会变成蜘蛛一样。
然而,大自然的变化毕竟是实实在在的事情。这并非指一种事物变成另一种事物,而是事物之间的变化。巴门尼德认为万物不变,是因为他觉得“眼见不一定为实”,即人的感官是不可靠的。换言之,在感官和理性的天平上,他选择了后者。可见,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性主义者。
我总觉得,哲学家自身也有白相矛盾的地方。眼见不一定真实?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身处的这片竹林不是客观存在的事物么?
巴门尼德扭转了希腊哲学的发展方向,予哲学以一个全新的开端,认为在感觉之外存在着与感觉相对立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被认为与思想相同一,可以被思想。他认为感觉的东西作为非存在,是不可思想不可说的,就像我潜意识里的那片竹林,它在我人生的经历中是不存在的,是抽象的,不可思想不可说的。我意念里的竹林,是我理想的伊甸园,是我精神的辐射物。所以,我的目光无法穿透它。
在竹林里的穿梭,是累人的。我要小心翼翼地避开昆虫,生怕踩着了它们;又要屏住呼吸,担心惊扰了它们的生活秩序以及相互间的格斗、对峙。竹子间的空隙很小,我还要做出低头、侧身、弯腰诸如此类的动作。于是我退出竹林,在河岸的高处对这片竹林进行俯视。视野里的竹林,比起旷野的其它景致都要壮观。成熟的竹子脱去轻飘,归于凝重,静谧中有一种庄严和安详。我想竹子如果有眼睛,也一定如巴门尼德般的睿智,超越一切悲喜苦痛的那种旷达。
在我看来,竹林的生命是智慧的生命,读懂了一株竹子就读懂了一种彻悟灵透的人生。河岸边的竹林,如此宁静,宁静中掩藏着许多生命的壮观,还有哲学的关照。这是一种境界,是巴门尼德思想的发源地。
巴门尼德对存在提出了规定,指出作为哲学的那个本原的存在有以下几个特性:一是存在是不动的;二是存在是唯一的,不可分割的;三是存在是圆满的,既然它是圆满的,就应该是一个球形。这和毕达哥拉斯认为的所有的几何图形中球形是最完美的一致。他的“存在”思想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随后的时代,古希腊哲学之所以沿着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两个方向发展,其动力皆源自巴门尼德的存在哲学。沿着客观的道路发展,巴门尼德的“存在”演变为德莫克利特的“原子”;沿着主观道路发展,巴门尼德的“存在”演变为柏拉图的“理念”。
巴门尼德对哲学的伟大贡献是多方面的。他关于“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的命题确定了理论思维或思辨思维的基本形式。他把存在作为真理的对象。即世界的本原,不变的一,这个概念与以往的哲学家提出的本原说,具有更加普遍的意义,具有更高的概括性和思辨色彩。他说:有两条道路:一条是:所是的东西不能不是,这是确信的途径,与真理同行;另一条是:不是的东西必定是,我要告诉你,此路不通。
存在是思想的对象,而不是感官的对象(它看不见,摸不着,它反映的是万物的本质)。如果没有这个对象,就不能进行思想。存在只有思想才能把握,也唯有思想才能反映。这就是巴门尼德“存在”论的本质。他提出了一个著名的观点:思维和存在是同一的。他认为主体离不开客体,客体也离不开主体。他说,对存在,只能通过理性来把握,理性就是思维,他认为,只有思维和存在同时存在,才能把握。他的这一认识告诉我,我潜意识里的那片竹林与我的思想本身相一致。我的感觉,源自于我的思想。
这个夏天的下午这样寂静,让我在属于巴门尼德的竹林内外驰骋着思想。我的思想是自身透明地直接显现的,就是说,思想是可以明白地说出来的,由思想合乎规律――这种规律来自思想,本身就是思想。巴门尼德告诉我,真理必须要通过理性,不能依靠感官。如果我们生命的每一秒钟都有无数次的重复,我们就会像耶稣钉于十字架,被钉死在永恒上。这个前景是可怕的。在那永劫回归的世界里,无法承受的责任重荷,压迫着人的每一个行动,这就是尼采所说的永劫回归观是最沉重的负担的原因吧。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
那么我们将选择什么呢?沉重还是轻松?巴门尼德在遥远的时空里提出了这一问题。他看到世界分成对立的两半:光明、黑暗;优雅、粗俗;温暖、寒冷;存在、非存在。他把其中一半称为积极的(光明;优雅,温暖,存在),另一半自然是消极的。人们可以发现这种积极与消极的两极区分实在幼稚简单,至少有一点难以确定:哪一方是积极?沉重呢?还是轻松?巴门尼德回答:轻为积极,重为消极。
巴门尼德的生平在哲学史上是个谜。如此,我便可以自由想象。他生活的处所有一条河,河岸一旁有一片竹林。他在竹林里穿梭,他在河岸上透视着竹林。是下午5时许。七月的竹林最闷热的时刻是从这一时刻开始的吗?他目睹着雀啼匿迹,聆听着蝉在高唱。他在想,自然界最孤独的是蝉么?它有多少心事诉说不完呢?它生命的旋律在整个夏天回荡,即使招致诽怨,也学不会隐忍。在他看来,禅是存在着的物,是可以被思想的。蝉的鸣叫,是在倾诉――倾诉一颗幸福或孤独的心。
两只野兔的出现搅乱了竹林的秩序。野兔的毛色灰中带白,四只尖耸的耳朵似琴弦上颤动的音符。它们无视林中的一切动物和昆虫,甚至对巴门尼德的存在也毫不在意。它们在林中肆无忌惮地欢爱过后,箭一般地在林中盘绕穿梭。巴门尼德眼帘中的昆虫被不速之客搅扰得提心吊胆,有巢的归巢,有洞的入洞,带翅的拼命高飞。
混乱刚刚开始。几只鸽子驰骋着高洁的性情飞进竹林,几只野鸡也哀鸣般扑楞楞蹿了进去。巴门尼德做着这样的猜测,那几只野鸡绝对是从猎枪的准星中逃亡的,否则叫声不会如此凄惨。一条乌蛇吐着舌信四下里寻找攻击的目标,更加引发了昆虫们的恐惧和不安。但这时一只刺猬不偏不斜地拦住它的去路。蛇对满身刺针的刺猬无可奈何,呼哧呼哧地将身子盘成一团,将欲望暂且封存。一群肥胖的老鼠在十米远处观赏着刺猬和蛇的对峙。这个过程清静又无聊,这是意志的较量,是佛心的磨炼。
巴门尼德注视着竹林里的混乱景象笑了。瞧瞧,这就是竹林的本原,是存在。在他看来,竹林中彰显着生命的魅力,同时充斥着希望和陷阱,理念和荒诞,寓言大师足以在其中驰骋丰富的想象力。人类中的大多数人只是关爱着自己生命的质量,很少有人像他这般关注一片竹林中的动物和昆虫。他的这种关注,缘于对人类司空见惯的行为而产生的厌倦。
巴门尼德在竹林中观察到了动物和昆虫为生存、为爱情、为欲望而显现出的另一种秩序。人类的善和恶,美和丑,在这片竹林中浓缩着,演绎着。
我这样设计着巴门尼德人生的细节,忽然又来了潜意识:竹林里有一条溪流,一个少年,宛若巴门尼德的影像,坐在溪水边忘情地吹箫……
巴门尼德只留下了他的著作残篇。我所看到的,只是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我离开竹林返回小城时,夕阳将一片竹林染成了红色,眼睛有点酸困,恍惚中那是一本书,一本徜徉着思想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