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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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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有些深了,外面在下雨。

远处楼群里,只剩几个窗子还亮着灯。这些没睡的人在干什么呢,我常会这样揣摩。其实,这个时候在家能做的事情,没什么可揣摩的,闭一只眼睛都能想象出来。

无非是跳来跳去地换电视频道。看莫名其妙的书。写些无病的字。熨那些皱巴巴的衣服。在网上发发牢骚。做没有悬念的爱。加加班,吵吵架,打打孩子。或者,像我这样,躺在沙发上看碟。

碟的名字叫《遗愿清单》(the Bucket List)。

杰克・尼科尔森(Jack Nicholson)和摩根・弗里曼(Morgan Freeman)主演。看完觉得,这个片子只能这两个人演。

是两个男人的故事。都是老男人,都得了癌症。两个活不了多久的濒死老男人,有什么看头呢。这种题材有些冒险,容易廉价煽情和假装深刻。

看完之后,觉得确实有些煽情,也确实貌似深刻。可是,它还是不容分说地,让我把它放在影碟柜最高的那个格子里。这样朋友来就不容易看到,就不会被借走,就可以长久留下来。

这两个共处一间病室的男人,知道为时不多后,两个人拉了个清单,就是生活里还有哪些特别想做的事情,一起去做。其中尼科尔森演的那位公共卫生专家很有钱,所以有做这些事的物质基础。

弗里曼的理想色彩比较浓,他列出的清单包括:友善地帮助一位陌生人;大笑直至流泪;欣赏宏伟的景象;亲自驾驶福特野马跑车;去登他的大山(珠穆朗玛峰)。尼科尔森比较实际,他的清单包括:亲吻世界上最美的女孩、刺一个文身等等。

后来他们真的去做了。他们去跳伞、文身,驾驶福特野马,去看夕阳下的金字塔,看印度泰姬陵,在长城上骑摩托。也去了他们的大山,尽管没上去。也吻了世界上最美的女孩(自己的孙女),帮助了陌生人。

电影里有很多有趣的对话,比如,“喜欢婚姻,也喜欢单身生活,可惜不能同时过两种生活”;比如,“老的时候,记住三件事情。第一,想上厕所的时候,千万别憋着;第二,能硬起来的时候,千万别浪费;第三,别以为放屁,就真的能上厕所。”

不过,这其实是一个严肃的电影,一个关于生死问题的电影。电影里说,我们活着就是为了有一天死去。有个调查,问题是愿意知道自己的确切死期吗?96%的人填不愿意。

弗里曼在金字塔边上问尼科尔森的话,让我若有所思。他说,进天堂前,需要回答两个问题。第一,你找到生命中的快乐了吗?第二,你为他人带来快乐了吗?

悄悄自问一下,我曾经找到过生命中的一些快乐,所以,死也无憾。对第二个问题,我没有把握,虽然努力这样做过,但不知道别人的真实感受。也许做到这两点,到了那一天,就可以如同电影里说的那样,“眼睛是紧闭的,心灵是敞开的。”

许多网友说,对这样思考人生意义的题材没有抵抗力,所以看到名字就买了,下载了。看完之后,很多人都作沉思状,开始想自己的生活清单。

是啊,对人来说,人生的起点不公平,过程不公平,唯有结局是公平的――大家都要去一个地方,而且什么都不能带。既然生命属于一次性产品,那么应该做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确实需要认真对待。

于是,就有了各式各样的清单。

有人比较有追求,好像还是搞艺术的:用最有品质的音响听小情歌;用最好材质的颜料画画;读金箔裱的书;让十几个佣人写字;请最顶级的音乐制作人包装自己的歌;穿镶满钻石的情趣内衣。

有的人比较实际,或者说过于实际,把人生全部计划完毕:23岁买诺基亚手机,25岁谈恋爱,28岁结婚,30岁生孩子,33岁买辆桑塔纳,40岁把孩子送到重点高中,60岁退休,71岁写遗嘱(让人不太理解的是,为什么是71岁),然后在养老院等死。看这个清单时,我很遗憾人生不能彩排。否则,这位朋友如能事先演练一下,会知道越是简单明确的计划,越是不容易如愿。

有人比较低调,拟定的清单不用往高跳就能够得着:回老家吃碗学校对面饭馆的碱面,并要求老板放三勺牛肉;在众人面前讲一次话;光脚在屋里走来走去;翘一次课;逃一次票;自己动手做一把椅子。

有的人比较看得开,他们喜欢这部电影的港台译名――《一路玩到挂》。他们的清单包括:大吃一天所有不应该、不健康、但是爱吃的食物;网球打出一次最舒服的甜点;去个小镇(无论中外),然后找当地的姑娘搭讪;穿大裤衩走过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滩。

有的人让我致敬,他的清单包括亲自去看河南的艾滋遗孤,把自己的书全送给他们;生育并培养一对喜欢这部电影的儿女。

有的人不太实际,说一些摸一下月亮或者星星、回到某一年等胡言乱语。当然,我也觉得,这些愿望看起来很美,也符合事物规律,不可能实现的事情最动人。

有的人很浪漫,希望在最美丽的地方谈论一次死亡;把最忧伤的思念变成一个微笑。

清单五花八门,却也有一些共同规律:

大部分人都不想成为普通的人生过路人。他们相信,天生我才,一定有理由,一定是为了某些事情。这些事情不一定辉煌不朽,却能够让造物主为创造了我满心欢喜。

大部分人追求的都是使人快乐的事情。他们信奉如下信条:当个重要的人很快乐,更重要的是当个快乐的人;因为我们会死很久,所以活的时候要快乐;和大人在一起像大人,和小孩在一起像小孩,和狗在一起像狗;最高境界是快乐到哭,就像弗里曼希望的那样,大笑直至流泪。

大部分人都感叹自己实际上是在浪费生命。都觉得经常是忙了一整天,却没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有个人说,“我希望在死前半年再看一次这个电影,如果还记得的话。”他的朋友答应到时候会提醒他。其实,更明智的是现在就提醒他,生如夏花,不必把想做的事情放到人生谢幕前再去做。况且,随着风吹雨打、岁月磨蚀,那些事情很可能会压在记忆抽屉的最底层,落满灰尘,然后被自己遗忘。

就像《练习曲》里的那句台词:有些事现在不做,就一辈子也不会做了。

人生谜题过于深奥,很可能还是一个无解方程。所以,比较聪明的办法,是不去苦苦思索人生的意义。只需要每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尽量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然后划掉清单上的某一行。

这种感觉应该会比较爽。

我觉得不太爽的事情,是尼科尔森和弗里曼开出的清单上,没有提到葡萄酒。电影里,尼科尔森倒是非常喜欢喝一种东西――号称黄金之水的麝香猫咖啡(Kopi Luwak),每磅要300美元。可好像没看到他们喝葡萄酒。这样一来,在我眼里,这两个老戏骨的遗愿清单不够完美。

对PT族(参见《中国葡萄酒》2008年12月刊《我们都是PT族》一文,所谓PT族,就是葡萄酒爱好者一族)来说,重要的是设计出葡萄味的人生清单。

对我而言,这个清单大致如下:

喝一杯1961年的柏图斯(Petrus)红酒――谁让它被誉为“一生喝一次的葡萄酒”呢――虽然它不是史上最贵的葡萄酒,但据说有难以模仿、入心入骨的优雅。如果没有1961年的,1989年、1990年、1998年、2000年甚至2005年的也行。如果也没有,那就任何一年的柏图斯都行。之所以说一杯,是考虑到可行性。否则,六七万美元一瓶的价格,只能逼得我修改清单了。

喝一瓶1945年的罗曼尼-康蒂(La Romanée-Conti)。实现这个愿望的可行性,似乎也渺茫。这种当年每3株葡萄才能酿出1瓶的王者之酒,基本有价无市,收藏者都视为镇窖之宝,等着增值,没几个人真舍得打开喝。

喝一瓶路易王妃水晶香槟(Louis Roederer Cristal)。据说,在有些餐厅点这种酒,餐厅的灯光会暗下来,音乐会暂停,换上一曲华丽神圣的乐曲,在一队侍者的款款护送下,路易王妃水晶香槟斜躺在镶宝石的纯银托盘上,在全场目光的注视下,来到邀请它的客人面前。

嗯,看出来了,这个清单没什么出息,无非是想喝那些天价酒,充其量是一个穷 PT 的白日梦。

换个可行的、有理想、有情趣的清单吧:

行走在博讷(Beaune)的“金色之丘”。想去博讷不是因为它是勃艮第(Bourgogne)葡萄酒的神经中枢,更吸引我的,是从第戎(Dijon)去博讷的金色田野。在索恩河(Saone River)流经的这片土地上,遍布着世界最优秀的葡萄园。在古老火车上遥望被染成金色的葡萄叶。或者黄昏时分,看夕阳挂在中世纪的石墙上。夜里,在田舍间石子路上漫无目标地散步,手里提着瓶喝了一多半的当地小酒庄酿的葡萄酒。

在沃韦(Vevey)住三天三夜。这个日内瓦湖畔的小镇,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海拔最高的、梯田式的葡萄园,2007年入选世界文化遗产。白天,可以去湖边看古堡,看空蒙山色,看滟潋水光,看阿尔卑斯的银白峰顶。晚上,就着当地著名的巧克力、奶酪,喝Chasselas 白葡萄酒,在几个古老的私人酒庄里,在几株古老的葡萄藤边,听几个古老的葡萄酒故事。

在那不勒斯(Napoli)的基艾亚(Chiaia)地区喝醉。关于那不勒斯,有这样几句评价:全世界最美丽的城市;意大利最美丽的海湾;最强的是这句――朝至,夕可死矣。在基艾亚地区,有最蓝的海,最美丽的夕阳,最轻柔的微风,最正宗的 Pizza,最令人陶醉的手风琴声,当然,还遍布着最有格调的小酒馆。当微醺之时,听着《桑塔露琪亚》,看晚星多明亮,闪耀金光,银河下面,暮色苍茫。

买一个拉吉奥乐的葡萄酒开塞器。手工制作,有光滑圆润的沉甸甸的木柄,散发灌木香气。用它打开葡萄酒,很轻松,很潇洒,像行为艺术。

遭遇一次从来没有感受到的葡萄酒味道。那种味道,用已有术语难以形容。

写一篇关于葡萄酒的小说或者剧本。

挖个酒窖,把自己所有的酒都放进去。

自己酿出一瓶酒。如果做不到,就种一棵葡萄树。

月下,烛火旁,与友把酒当歌。当然,对面那个,最好是个女孩,而且,优雅且幽默,不太懂酒。

最后,收藏一瓶不太贵的好酒。然后,等它成熟,也可以等它变老。

外面夜色更深了,黑且蓝。

雨声也停止了,好像还有些星光露出来。

明天说不定是个晴天。

我想,明天太阳升起时候,就去做清单上的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