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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朋的太阳菊(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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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高考的那段时间,我一个人住在外面,租的房间是最高的一层,推开门就有大大的露台。每天晚上十一点过后,被数语外搞得头昏脑胀的我,一个人坐到靠近栏杆的地方,安静得就像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没有高考,没有期待而焦躁不安的心情。那里通常可以看到很多很多的星星,不闪烁,只那样静静地存在。夜风穿堂而过,挂在窗口的风铃清脆而空灵地响起。寂寞是心里的一个精灵,有的时候伤人,有的时候,却很美好。

觉得太安静的时候就跳绳,一下一下,慢悠悠地,不敢跳得太快,怕吵到楼下的房东。那些日子总是很难入睡,虽然每天都学得很累很辛苦。不知谁说睡前稍作运动有助睡眠,可我却更加翻来覆去。大家都鼓足一口气,顶到高考也不泄。

楼下的巷子里会偶尔有车开过,或者有人喝醉了打闹,有狗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夜晚时光而冲着匆匆经过的行人汪汪叫上两声。什么声音都很快趋于平静。这是远离市中心的居民区,靠近学校,住了很多高三的学生。家长们担心学校的宿舍太拥挤会影响成绩,或者觉得那里每天十一点熄灯,对于快要高考的我们来说太早,于是就有了这么多和我一样住在外面,吃在食堂的“难友”。

妈妈几乎每天都会来看我。她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心脏病。我能想像六层楼对她是怎样的考验。有时看她爬几步休息一下,又气喘吁吁地继续,总为自己当初为了在楼顶听风的声音而选择了最高层感到内疚。

有时候我还没从学校回来,她就帮我收拾房间,洗衣服,整理露台上的花草。我在的时候她是不会做这些动静很大的事情的。我回来之后,她已经走了,去了敬老院―――因为身体的原因,她只能在敬老院陪陪老人,那是很轻松的活。桌上通常会留着炖得喷香的鸡汤,满满地盛在保温瓶里;房间是熟悉的整洁,到处都摆上了盛开的太阳菊,一簇簇一丛丛,绽放得鲜灵却不张扬。妈妈说压力大的人看到些花花草草心情会好。对于体质虚弱的她来说,生孩子是一场同死神的较量,但她还是选择了生下我,却因此而无法再从事以前的工作。她在我没出生以前是医生,可即便是医生,认识那么多的同行专家,还是没法医好自己的病。我那时很少想到这些,只觉得满屋子都是花有些夸张。她从来就没对我讲过要怎样努力,要考上怎样的大学。也许我生来就是让她多分担一点压力的,从怀孕的那刻起,她就怕风怕雨,怕我受骗受伤,怕她的心脏病会遗传给我,最怕的是,爸爸会把我从她手里抢走。

从记事开始,他们两个就在平静地打一场争夺战,甚至没有吵闹过―――有教养的文明人,只会在举手投足之间暗流汹涌。妈妈为争取我的抚养权做了无数的斗争,和外公一起奔波。终于,他们看到了一线希望―――爸爸自己的儿子出生了,他应该能放弃我了。爸爸看着他的两个长得那么像的孩子,说自己一个都不能少。但阿姨,也就是爸爸的妻子,同情妈妈,在她的极力劝说下,爸爸宣布他暂时放弃我的抚养权。他们没有问过我愿意跟谁,我也就习惯地保持沉默。

我虽是早熟的孩子,知道他们的很多事情与自己有关,却迟迟地不会开口说话。妈妈说她第一次听到我叫“妈妈”,禁不住潸然泪下。

外公在法庭宣判后的第一天离开了人世,他顶得真久,顶住了那么厉害的病痛。因为妈妈的官司需要他,就一直忍受。他曾经是这个城市里最有势力也最有家产的男人,妈妈当年的婚姻算是“下嫁”,外公也洋洋得意地认为他的乘龙快婿可以理所当然地接班,然后让他心爱的女儿获得一辈子的幸福。虽然外公没看清爸爸是个野心比才华大的人,但他在这一点上从来也不糊涂:他明白,一旦他撒手而去,妈妈就再也无力把这场战争进行下去。那样妈妈会同时失去两个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女儿,她的世界会在一瞬间轰然倒塌。而当初,是他一手促成了妈妈和爸爸的婚姻,一场看似美满的婚姻。

这些都是从外婆口中得知的。我把零零星星的碎片,在自己头脑里一点一滴地拼揍起来,就知道童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别的小孩都听过的白雪公主、灰姑娘的故事却一直要到自己识字之后才慢慢地了解。外婆在我要听故事的时候就讲:“……你爸妈结婚的时候,那场面,真是不得了啊。光酒席就摆了一百二十桌,还拍了录像,你姥爷特地从上海请了人回来拍的。可惜那录像带早已经被你妈妈扔掉了。也是该扔,你说这结婚之前,我请人给他们合过生辰八字,算命先生都说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怎么会一下子就这样了!我还没回过神呢,这边你爸爸还亲亲热热地叫我妈呢,那边都已经斗到法庭上了……本来就是你爸爸的错,两个人都客客气气的,突然他就提出要离婚,不就因为他的生意做得大了一点,翅膀硬了就忘恩负义嘛……”

如果妈妈在这时走进来,外婆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

“这些有什么好讲的!”妈妈的声音柔和圆润,却能让人一下子冷到心底里,然后结冰。

她抱着我从外婆的房间穿过长长的走廊去睡觉,夜凉如水,院中的红豆杉招摇着鬼魅一样的黑影,我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下,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恐惧。稍微大一点之后,有一度晚上经过那里就会瑟瑟发抖。一定要等到钻入被窝才感到安全。

半夜醒来想上厕所,看到妈妈还没睡下,黑暗中虽看不见她做着什么,微微的啜泣声却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不敢叫她开灯,不敢发出响声,就当是自己沉睡着,瞪大眼睛,害怕得就要痉挛,真的很希望有天使来解救我。以后她曾提起我四五岁时还很会尿床,我笑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为什么。

那个大院子里就只有我一个小孩,每天下午放学后背着硕大无比的书包,边走边踢着路旁的小石子,看斜阳把自己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我走得极慢,希望能慢慢地把时间消磨过去,希望回到家时不要又是冷冷清清。姥爷在的时候搞了一个荷花缸,养着乌龟,院里还有鸟儿的叫声。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姥爷不在之后,我只能坐在小板凳上,盯着荷花缸里的烂泥发呆,等着妈妈回来。偶尔竭力邀请一两个同学到我家写作业,通常她们来过一次之后就不会再来了。妈妈的脸上鲜见笑容,外婆又絮絮叨叨不会讲故事。这时最希望看到爸爸的车在我身边停下来,然后我眯起眼睛,朝他咧嘴笑笑,等他接过我背上沉重的大书包,抱我上车。爸爸的胡子刮得很干净,从来不会扎人,嘴唇柔柔润润,亲在脸上痒痒的。“静静的脸蛋儿香香哦。”

他带我去儿童乐园。乘旋转木马、坐过山车的时候我大声地笑,使劲地喘气;坐在爸爸腿上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对走过的小孩骄傲地笑。他们有两个大人带着玩儿,可我有冰淇淋,最好吃最贵的那种。还有色彩鲜艳的气球,他们都只有一个,可我有一束,紧紧地握在手里。气球有一股傻傻的向上的力量,就像要把人拉到半空中去。

爸爸送我到巷子口,亲亲我,“静静,自己进去啊,乖一点,想爸爸的时候就打电话,来爸爸那儿也成,知不知道?”

我乖巧地点点头,说声“爸爸再见”,目送他开车走掉,知道妈妈已经等很久了,便飞快地跑回去。

“去哪儿啦?这么晚。”妈妈漫不经心地问,“吃饭吧,该饿了。”

我不答话,默默地低头吃饭。

“星期天想去哪儿玩?你不是好几次吵着要去儿童乐园了吗?这星期妈妈带你去,咱们去玩最刺激的,然后再吃冰淇淋,回来时经过步行街给你买裙子,还有你们合唱团比赛时不是要一件白衬衫吗?也一块儿买了。好不好?”她自我陶醉地讲着。

“好不好啊?”

我轻轻地回答:“好。”

于是我就又去一次,同样的地方,和不一样的人。妈妈像是要讨我欢心似的一个劲儿问喜不喜欢这个,喜不喜欢那个,拽着我的手神经质地逛来逛去。

回来后外婆问起玩得怎样,妈妈冷不防一句:“和妈妈在一起开心,还是和爸爸在一起开心啊?”

“都开心。”我埋头做作业,随口回答道。

“什么?你什么时候和你爸爸出去过?怎么我们不知道?去他家吗?那种人!以后别出去了,他会把你关起来不让你见妈妈和婆婆的……”外婆看起来一脸气恼,“哦,你妈也是的,怎么不看紧你,不知道当初要得多辛苦吗?!”

“别说了,她已经不是小孩了,会记仇的。”

外婆老了,眼神不好,听力也不行,看不见我衣服上一大片的冰淇淋渍,听到我问妈妈那些气球哪里去了时,她有点生气地回答:“那几个破气球已经瘪掉了,放着碍手碍脚,我当垃圾扔掉了!”

我是真的没有太多爱憎。我喜欢弟弟,他有长长的睫毛,总是在我抱他时尿在我身上,然后格格格地笑;也喜欢爸爸的妻子,一个年轻、漂亮、热情的阿姨,妈妈以前工作过的医院的护士。当然,嫁给爸爸之后,连院长都要毕恭毕敬地听她讲话了。她在我参加合唱比赛的前一天到学校送了一件白衬衫。尽管我在她离开之后就把那件衬衫转送给了娜娜,还是给她写了一张小小的卡片:“谢谢阿姨,白衬衫好漂亮啊,我很喜欢,同学都羡慕我呢。”

后来在翻看他们的家庭相册时,看到我写的好几张类似的卡片也安插在其中,稚嫩的笔触,用十八色的画笔写的,每一个字都有不一样的颜色,就暖暖地觉得幸福,又酸酸地心疼起那个拿着衬衣不敢回家,最后只得送人的小女孩。相册里的他们看起来真幸福,每个人都笑得阳光灿烂,连弟弟的哇哇大哭都那么可爱。现实中也是,阿姨会做好多好多的川菜,吃饭时不停地给我夹菜,“静静,喜欢就多吃一点,要什么就跟阿姨讲啊。”而妈妈却从来不知道,我很喜欢吃辣味。

但我还是要选择妈妈。清淡的小粥小菜,好像是凄风苦雨的样子,却毕竟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我只听过一句爸爸评价妈妈的话:人淡如菊。这句话一度让我认为他们的婚姻没有那么残破不全,还有挽救的可能性。

真是天真的孩子。

有时爸爸悄悄问我愿不愿意住到他家去。那是套气派的别墅,有草坪有花园,天气晴朗无云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年历上的经典豪宅。听阿姨说有一间是专门留给我的,还开了天窗。在这样的房子里睡觉,不用抬头,就能看见黑绸缎般的天幕和镶嵌在上面的发着冰冷光芒的星星吧。而妈妈和外婆自从外公去世之后,连买治心脏病的特效药都是问题了。妈妈每次从医院回来都会温和地埋怨:“这些药怎么都越来越贵了。”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爸爸是非常没有良心的家伙,那房子只能让我听风听雨,看云来云往,又有什么了不起?渐渐地我就恨起他来。大概后来他也知道这么讲会让我们的关系陷入尴尬的境地,会让我对他越来越反感,就再也没有提起过。

但他还是会经常开车到校门口接我,去妈妈没法带我去的餐馆,点精致的菜肴,看我吃,自己不动筷。通常没等我吃完他就会被打来的电话催得匆匆离开。饭后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去,口袋里塞着一叠钱。我在街角的花店买过一盆质朴的太阳菊,拿回妈妈和外婆的家。太阳菊让整个古朴院子都亮起来,就好像威严庄重的老妇人戴了别致精巧的小首饰也会显得天真烂漫。我常常想像着自己长大之后,和爸爸一起回家看妈妈,汽车的后座上放着给她买的衣裙,旁边还有一大束用绿色磨砂玻璃纸包着的金红的太阳菊。原野的风从车窗外扑进来,吹在花束上发出飒飒的响声,我和爸爸相视而笑。

这种类似的梦做得多了,会让心很疼。爸爸不可能再买这种卑微的却有着和阳光一样颜色的花了,因为阿姨喜欢的是玫瑰,是天堂鸟,还有香水百合。

五月的第三次模拟考过后,天气就渐渐热起来了。房顶接受了阳光一天的照射,黄昏时候我的小小的阁楼就烫得不行。妈妈还是每天爬那么高的楼来看我。地板用冷水拖过之后,便是清清凉凉的,暑气尽消。我对妈妈说我还是回家住吧,反正离高考也不太远了,走一段路上学也可以当成休息,每天都来当钟点工也太辛苦她了。她不答应,固执地认为浪费一秒钟时间都是罪恶。

太阳菊还是在我的房间里不败地盛开。清新的香气伴着越来越频繁的煲汤味,使我睡得越来越好。房东也很欢喜她的小小阁楼这么干净可爱,每次见到妈妈就不住地夸我懂事,说这孩子高考一定没问题之类的好话。

妈妈大概也和许多家长一样,得了考前兴奋症,见到我时都拉着我不停地说话,很高兴的样子,还让房东阿姨给我们俩照相,就在那么多太阳菊的簇拥下。效果很好,照片上的妈妈化了妆,笑得单纯而又灿烂。如果说“粉粉的脸”还可以形容那个年龄的妇女的话,妈妈就是。我站在她的旁边呆呆地像根木头,傻兮兮地笑。可妈妈说我很好看,眼神清亮亮的。她去洗了至少有十张,在背面又写上一些“静静一定行”之类的傻话。我这次模拟考的成绩的确很好,也正因为如此,班主任不住地担心我会对高考掉以轻心。所以妈妈很高兴的时候,我就情不自禁地提醒她高考的成绩才决定一切。

最后的十几天都没见到妈妈,而房间里太阳菊不败,盈盈地铺展在每个角落。黄昏我回来之后脚和地板接触时总有沁凉的感觉渗透全身。

在学校自习时看到爸爸来找过班主任,他们一起进办公室,很久才出来。之后爸爸沉重地往我教室的方向望了一眼就离开了。

班主任几乎比妈妈还要关心我,每天嘘寒问暖,生怕我会有一点儿闪失,甚至还要我住到她家去。爸爸托班主任交给我一个手机,可以照相的那种,绑着一个别致的平安符。应该告诉妈妈我的手机号码吧,可又怕她不高兴,还是作罢。

那两天梦一般地过去。只记得我的考场在城郊的一所初中。外婆打电话来问我要不要妈妈送我去,当然不用,我回答得干脆又平静。早晨,我在手机的闹铃声中舒畅地醒来,是爸爸录的音,说了一句“该起床啦”,然后就听到弟弟咿咿哇哇地唱一首歌,“小呀嘛小二郎,背着嘛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忍不住笑了起来。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餐,然后出门。去考场时我抄了小路,独自穿过湖边的一片菜地。春生夏长秋实冬藏,夏天的美好完全展现在那块菜地里,郁郁葱葱。

在房东家收拾旧东西时听到街角有人在轻轻唱着“暗恋如烟了无痕”,大概高考也算是这样的。扔了所有的习题集,只剩下一大片太阳菊的干花,亲切依然如妈妈的脸。

其实我早就隐隐感觉到了,太阳菊不会一直在我的生命里盛开,妈妈的心脏病已经到了晚期。她和我的那张合影,拿过来的时候上面滴了一滴水,融开了,那是水吗?

干吗要她撑得那么辛苦,像外公一样呢。高考结束不久,她就走了,走得那么淡定从容,像太阳菊就是枯萎了还是美丽的。记起爸爸的话,“人淡如菊。”她知道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任何人感到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