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这黎明灰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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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海，从天悬落的一片巨大舒缓的灰羽毛，那么轻，那么静，仿佛眨一下眼，就要扑闪到你的惆怅里去。
它莫名地让人感到惆怅，云卷云舒，裹着黛青色的山峦，近处有滨海楼舍，远处是水天相接。琴弦般的地平线，被天外之手拨弄得丝竹有声，我猜想，那便是天际吹来的风，缓缓运送这漫天云团，在太阳升起之前，运送这膨胀开去的云絮，到广博的天庭，为大地上难得一见的盛宴做准备吧。
海边一夜，醒的最早的往往是我而不是梦里那些发出酣甜香气的孩子们。
一些鸟鸣，灰调的海，从一盏灯的熄灭开始，点燃了我。
天亮得极早，从醒来的那一刻，我惊讶被千丝万缕金灿灿的丝线围绕，一把凌空而来的鹅毛扇，无影之手持着它拂这儿拂那儿，在我的床，窗帘、脸颊、额头、眉毛、嘴唇和鼻子上“悉悉索索”地抚弄几下，蓦然惊醒，长发松散，拖着曳地的睡袍，半裹惺忪，赤足跑到窗边，俯身那片初海，朦朦胧胧……啊！柔波滟潋的黎明，你正醒来，正提着一把金色的小号，在椰壳般的耳上，吹奏如兰，直到吹得满屋子的蒙蒙纱丽如幻觉弥漫。有些恍惚，回到床上，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似有“哗哗”水波潺潺而动。此刻的海，候在窗外，任天光的笔触，浮光掠影地描摹。黎明的海，于我，是一段距离，一种思念，一种静默，一首曲调。倘若我不在马尔代夫，不在爱琴岛的白塔，不在地中海之南，不在巴厘的沙滩……我的海回到我的纸上，回到一扇窗前，多想在这黎明的窗前，看灰色的海平面上，万马迎风，金鬃破浪……
索性走到阳台上，披衣而坐。
让全身的肌肤，每个细微之处，都轻轻打开，呼吸着海风，呼吸着从天边飘来的第一缕清新之气。
有些潮润有些咸腥，那是我熟悉的海小兽般的气息。它好像初生，又刚刚苏醒，这头懵懂而温和的小狮子还不想咆哮，它慵懒地躲在云层里，睡眼朦胧，想抱着柔滑松软的云被，再温存一小会儿。
一只手，无声处把头顶深灰色的云揉碎，搅拌，和匀，再捏泥人似的捏成各种形状，我突然想地呈现在海天之间，去掉身上多余的累赘，让天然的肤色，目光和黎明的灰、混沌的大地色融为一体。
天边隐隐淡紫，忽而又由紫转黄，当我不经意地低头读一两行诗句，青色的鸟影，又迅速把我拉回这难得一见的天籁冥思。几声“唧啾唧啾”的鸣叫撕碎屋檐上空的白，几只把巢筑在鸡蛋花树上的小小黑翅的青燕，箭一般地，“飕飕”从身边射出。
还来不及去想，它们就迅疾如一颗颗子弹，凌空弹出，侧着翅，收紧羽毛，横斜，翻空，低巡，滑翔，俯冲。我从未见过这些海边的燕子，天生有这样小而结实的翅膀，也许是长年累月的海风，无数次的迎风搏浪，练就了它们一双叱咤风中的翅膀。
偶尔发现深情款款的一对，或比翼双飞或空中追逐，时快时慢，时高实低地盘旋嬉戏，云端，是它们热恋的金色巨毯，云端，也是它们迎接暴风雨，相濡以沫的卿卿爱巢。
黎明太静了，静得只听见耳朵被风一遍遍洗过。
看吧，那些毫不起眼的黑衣的燕子，滑翔，冲刺，一个劲地把力气扎进空中。有时，它们斜着翅膀三五个一群仿佛突然失去重心，小石子般飞掷而出，锋利地把黎明这块灰色的玻璃划出一道道划痕。
我愿意做这些划痕，这些平凡鸟儿们的收藏者。它们的嗓子，甚至称不上歌喉，无法与画眉、夜莺的歌声相比，它们的羽毛，毫不鲜艳华丽，朴素得难以引人注意。但这些毫不妨碍我对它们的喜爱，毫不妨碍它们成为大海的战士。
当暴风雨和雷电、台风噩梦般地袭来，它们无处藏身，它们会结集成一堵铁墙，一种意志，一股力量，在最危险的风口浪尖，不退缩也绝不临阵脱逃。当天空徐徐展开这幅浩瀚无边的布景，这些看似瘦小容易迷失的精灵，为什么，它们像黎明的使者，尽情地舒展身体，练习各种高难度动作，这空中的芭蕾，优美绝伦。
天色微启，海静得只剩下大片金灿灿的银鳞，在远处，在心底闪着幽蓝幽蓝的光。我把目光收回来，呵，漫天都是这黑色精灵们幸福的舞蹈。我想起那些我少女时代最喜欢朗读的句子：“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积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青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这黎明其实并不平静，海景阳台的附近是一个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一大早这怪兽就扯开了嗓门“突突突突”地叫嚣，钻地，开挖，粗暴刺耳的马达声在高速运转中尖尖地刺进耳膜。可这并不妨碍我心安理得地写日记。告诉自己，你得学会和海一样沉默并包容些什么。
在一张被黎明涂成淡灰色的信纸上，我安静地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我得感谢这个无眠的黎明，让我独自享受到这份意外的惊喜。我得感谢这些黎明前的飞鸟，冷不防在空中，瞄准阳台上的我，横空直面而来，在快到眼前一米两米处突然收住翅膀，扭头侧身而去，只听见“嗖嗖”的风从身边擦过，让人虚惊一场，对它又爱又嗔。感谢这个黎明它们突然闯入我的领空，让我的心，在海天之间，沉寂一刻听见自由的呼吸。
那也许是一种召唤，被无数永不疲倦的飞翔抓紧，心一次次挣扎，跟着它们空中的轨迹，一次次俯冲，骑着气流，驭风而行。
黑色，是它们的颜色。朴素得像沙滩上踩了又抹掉，抹掉又踩出的脚印。
我想我喜欢它们是因为海天之下，这样的黎明，我还有一颗渴望像海燕一样永不退缩的心。
天际线在眼前起伏，灰色的波澜，在真正的大海狂澜到来之前褪去铅华，素颜洁净地朝我涌来。阳台上的我试着像燕子一样张开双臂，哦，我无法飞翔，可我愿意对这黎明神圣一刻敞开胸怀，迎接鸟儿们的俯冲，滑翔以及它们那不算动听的单调的歌唱。
我只想做个黎明里简单而虔诚的人。
太阳在云层里越升越高，耀眼的光斑穿透厚厚的灰羽毛投向大地，漫漫散散的云絮随着撕碎了的光线雪片般飘落，降落在魔镜般变幻着捉摸不透着的海面，所到之处便是一片低低的晨祷，大地虔诚极了，一个肃穆的朝圣者，是我非我，他久久地凝视天边，直到海，微启轻唇，一点点，把天空吹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