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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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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二望了一眼黑黢黢的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地道,有点紧张,他的手颤抖地擦了几次火柴,才把煤油灯点亮了。

之一

1972年我九岁。我家在门前的土坎下挖了一个七八米深的地洞

当时有句口号:“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全国山河一片红。备战备荒,平战结合。

我家住的平房一栋共计六户人家。这六家户主都从单位里领受了任务,家家都挖洞。但是挖得最深,最具规模的只有我家。不仅因为我父亲是一个劳动好把式,还因为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五岁,其时已经能够帮上忙了。

我当时还小,父亲没让我下洞干活,我自告奋勇地到洞里去,多半是冲着好玩去的。偶尔拎一只半拉子小铁皮桶,盛了泥水到洞外去倒掉,就算是出了大力了。我记得两个哥哥使用的工具,一个是一把錾子,长约一米,大概是用一截钢撬棍砸扁了一头磨出来的。另一个是一把平镐,两头使,一头是二齿扒,另一头类似锄头一般。錾子的主要作用是攻坚,向最顽固的地点攻击,平镐的作用是扩大战果,把錾子錾出的掌子面扩大,修平。两个哥哥交替使用这两种工具,跟在父亲后面卖力地干着。三个人都光着上身,挥汗如雨。我在里面碍手碍脚的,我的小姐姐比我大两岁,她的到来才真正有益。她给我们送来开水,有时甚至是父亲从钢厂带回来的酸梅汤或是母亲煮的绿豆汤。

那时,我记得父亲下班回来,吃晚饭前总要带着我的两个哥哥到屋前去挖一气。我的母亲张罗着吃饭,总要喊几遍,父亲他们才从地洞里钻出来。吃过晚饭点着煤油灯还要再挖一气。星期日父亲骑上自行车到农村去了,家里男孩子多,一月定量三十斤粮食不够吃,父亲要找老乡买一点高价粮补充一下,因为挖地洞体力消耗大。父亲的计划是从屋前的土堰上开一个洞口,朝我家的房子掘进,最终要通到我家的堂屋地底下,然后打通。那样万一发生敌机轰炸的事,我们可以直接从家中钻进地洞里。工程掘进了七八米的时候,地洞显得很像样子,在我的眼里简直可以称得上壮观。它有一人来高,四壁的黄土修刮得非常光滑平整,有些地方还修了灯台。

与我家一同在土堰上开洞的有老朱家,小孙家和吴秃子家。小孙家夫妻两个没有孩子,地洞刚刚挖出了一个洞的模样,还藏不住人。最可笑是吴秃子家,他家四朵金花,没有男丁,挖地洞只是在土堰上挖了一个坑,恰巧能放进去一只箩筐罢了。吴秃子涎着脸,搔着没有几茎发丝的头皮,嬉皮笑脸地对我父亲说:

“老许大哥,你家的地洞挖得这么深,万一打起仗来,我们几家都能盛得下了。”

吴秃子家跟我家紧挨着,只有一墙之隔。邻居在我们这儿也叫隔壁,吴秃子家跟我家是名副其实的隔壁。临时避难的请求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我父亲瞧不起不劳而获的人,虽然没有严辞拒绝,也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小孙来找我父亲借錾子,用了錾子,还给我父亲的时候,没有好好地交到父亲或哥哥们的手上,而是站在洞口上面随随便便喊了一声:“老许,还你錾子。”就把一根錾子扔了下来,錾子插在地洞口的泥土里。这事叫我父亲非常生气,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理睬小孙。父亲对母亲说:

“小孙这事干的!太危险了。”

朱家的老二跟我一般大,他的后脑勺上扎了一绺小细辫,我们都记事了他还要吃他母亲的奶。他很喜欢到我家的地洞里来,我老是撵他走,让他到他家的地洞里去。朱老二就哭起来,说他家的地洞挖得不平,不深,没有我家的好看。我受到恭维,便有些骄傲,说好吧,只许看,不许乱跑乱动。朱老二就立马蹲下,像一只听话的小狗那样。

朱家有一个老奶奶,七十多了,鼓着一双眼泡子,眼睛却抠进去,有几分恶毒的样子。听说她是旧社会的地主婆子,幸亏儿子参加了革命,跟着儿子来到城里。要是还在农村,她可就要受罪了。她的儿子老朱仪表堂堂,镶一颗金牙,在机修厂模具车间当工会主席。老朱对我父亲很尊重,因为我父亲是八级钳工,有一手过硬的技术。但是朱老奶奶却时常欺负我母亲,流露出旧社会对待雇工养成的那种天性。有一回,我二哥在朱家玩,不知怎么把朱家老大挤兑哭了,朱老奶奶追到我家来打我二哥。她蹈踟着两只小脚,把我二哥撵得像受了惊吓扑腾乱飞的小公鸡。朱老奶奶操起我家的一把芭蕉扇,把扇页卡在手里,用扇柄去打人。那把扇子不消说就毁了。更可恨的是,当我二哥吓得躲进床底下,她竟用扇柄去捅他,捅得我二哥吱哇乱叫。可怜我的母亲站在一边,一个劲地哀告道:

“朱奶奶,你消消气。孩子我来打,你消消气。”

我从连环画里看过地主婆的可恶,没想到有这么穷凶极恶的。晚上,老朱听说了这事,过来跟我父亲赔不是。我母亲还想让他看我二哥身上被戳的伤痕,父亲拦住说:“算了,算了。”老朱说,其实他不用看也知道他母亲下手是狠的。我母亲心疼孩子,晚上悄悄地流泪,我父亲只会息事宁人地说:“这事过去了,就算了。”他和老朱之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彼此客客气气的。

朱老奶奶精明势利,看见我家的地洞挖得深,就给我母亲送来一碗元宵,大概是示好的意思。我母亲语气委婉然而态度坚决地拒收,朱老奶奶放下碗就走了。我母亲又叫我小姐姐给她端了回去。朱老奶奶自觉被驳了面子,也许还想到万一来了美帝苏修的飞机丢炸弹,借我家地洞藏身的事靠不住,就催着她的儿子赶紧挖地洞。

当时国际形势似乎真的有点儿紧张,广播里说,世界上两个超级大国亡我之心不死,我们与他们迟早要有一战。我们要立足于打大战,打核战,迟打不如早打……朱老奶奶是个极其怕死的人,听了广播就整天念叨挖地洞的事。在她的督促下,朱家那只地洞挖进去有两米进深。看看能够藏住一家人,朱老奶奶念叨得松了,老朱也就挖得乏了。

江南的土质粘而富含水份,挖好的地洞里时常渗出水来。我父亲在地洞里的地表沿墙根修出一道沟槽,在地洞口挖一个水桶状的深坑,将水引到洞口的坑里,每隔一两天就用小桶将水汲干。

地洞挖到秋天,已经颇具规模。所谓颇具规模,若用科学的数据说话,大概也就是高度一米七八,宽度一米左右,深度七八米的一个洞子。当时我人小,就觉得地洞特别宽敞,不仅宽敞,四壁还修得特别光,平整的黄土被刀头刨过,在灯火下发出金属般的光泽。地洞在三米和六米深处设了两个灯台,那灯台是在墙壁上留下一个近似圆形的土柱,顶端截成一个平台而成。它比在墙壁上直接挖一个凹坑做灯台的好处是,后者光线都叫凹坑吃掉了,而前者却明亮得多。灯台上放着豁了口的碗制成的煤油灯,煤油燃烧发出好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