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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我景仰的作家。见到他,是在燕山脚下,他的山里人家。那是一道山洼,三面环山,独南面豁缺,敞向太阳与蓝天。村边有条小马路,一端通向山外世界,一端通向燕山深处。这马路有曲折有坎坷,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如一根磨毛的麻绳,小村恰是随意一挽的一个绳结。其实,小村不过二三十户人家,王蒙的家,坐落其中,墙挨墙,脊挨脊,不显山露水。山外的风雨一时吹落不到这里来,山洼有大山遮掩,会生成自己的小气候。我不晓得他几时来这里的,并精心构筑了心爱的家园。院里一棵核桃树,他指着说“:打我住进来,这核桃树就猛长。”想来,一定是树借地缘,也借人缘,今已尺把粗细,枝杈伸张,亭亭如盖,阴蔽大半个院子了。
平时,他只要在京城,就一定会来这里,即使远在异国远在他乡,心也时时惦念着。一回来,一打开那扇门,一走到核桃树下,无论春雨夏蝉秋风,总使他遁入一种境界。“独坐深山忆旧时,心如明月笔如痴”,一人静静地坐着,没有任何尘嚣纷扰,天上地下,过去未来,悠悠思絮,便从心灵深处泛起。组诗《乡居》,写明月山后小憩而满天发光的星星;写有时流在石下,有时流在地上,沥沥潺潺溪断水仍连的山泉;写即使被山风劈成两股,也会再长出新的枝青叶绿的树;写垂下头来准备多年,请风尽情弹奏的风铃;写与他拉家常的小姑娘。尤其在《蝈蝈》中他写道:
试图去捕捉/他不逃遁/只是唱着,唱着/即使落入手心/ 歌儿也还没有唱完。
这些作品,明眼人一读,就读出一定是这里写的,一定写的是这里,借助有形无形的意象,融注沉思默想,抒发上下五千年的人生情怀,展示丰富多彩的心灵自白。是这里,使作家成为了诗人。记得初冬时节,我陪他登山半日。择一山羊踏出的小路起步,几分崎岖里,山一步比一步深,一步比一步高。山间尽是果树,有手指般细的,才栽;也有腰杆般粗的,甚至树干空成了洞,便不知经历了多少春秋。一切都收获了,只有柿树枝头,摇曳着一个两个大盖儿柿,红得夺目,棵棵如此。他端详片刻:“莫非纯朴的山里人,希望年年有余?”
他冲柿子一笑,拄着拐杖,继续前行。毕竟年近古稀的老人了,虽然19岁就写下长篇小说《青春万岁》,但终究是似水流年,青春不再。山路一般崎岖的人生旅途,能留得住青春吗?想他少年时代参加革命,1956年发表短篇小说《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其格调清新朴实,语言生动尖锐,富有强烈的讽刺性和幽默感,引起社会强烈反响,一些报刊为此展开讨论争鸣,而文痞给他扣上了“站在党的敌对面反对”的帽子。主席闻悉,明确表态:“王蒙反,我就支持。我也不认识王蒙,不是他的儿女亲家!”应该说,是主席的肯定,使单纯的他得以在突如其来的厄运前,受到保护。多少年后,一切烟消云散,尘埃落定,他谈起,仍动情地说:“我很感谢老人家!”但是,最终他依然被打成了“”而且是由组织最后“平衡”上的,时间是1958年,二十年的命运就靠这样的“平衡”决定了。他先是到京郊劳动改造,后携妻带子,举家迁往新疆。在伊犁那个地方 ,住在人家一个不足六平米的仓库里,维吾尔人从燕子在他小屋筑巢这个细节上,判定他不但不是坏人,而且一定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便热心地邀请他搬到正屋,同主人一起居住。后来总算草草盖了自己的家,因入冬才建好,潮湿,麦秸里有很多麦粒,和泥抹在墙上,升火着暖后麦粒纷纷发芽,墙上居然长出一根根嫩绿的麦苗,当然,它们最终没有长成小麦,不然,真要创造“奇迹”了。他在那里默默地劳动,不能再写什么,做为一名初露才华的青年作家,竟连钢笔都没有,需要写字时,伸手向儿子“借”,用完了再“还”给儿子,多么可悲!
山不知走进了多远多深,每走一程,就有一程的境界,山石林木天造地设的图景,鬼斧神工的自然造化,总让人惊叹画也不如。惊叹之余,我这四十多岁的脚力都感觉累了,他依然兴致勃勃,不时地扬起拐杖,指点江山。我却指着一块石头:“您歇歇吧。”他拍拍坐下,喟叹一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是慨叹青春焕发、欲有所作为却被打入生活底层的二十年,还是慨叹复出后奋力拚搏、二十年又倏忽流逝?不待我多想,他又话锋一转:“什么地方不能歇得!”苦难噩梦中新疆的小泥屋里歇得;1979年回到北京,在夏衍曾住过的小院,亲手植花种树,花香果香里依然歇得;而在这山里人家,无需养鸟,自有鸟语盈耳,无需挂画,自与自然相接,倘佯其间,更是歇得!特殊的人生经历,造就了他乐观豁达的性格,乐观豁达中不失机智的幽默。他立身绝顶,侧身下眺小院,左手背拐杖于后,右手搭凉棚于前:“这样,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么?”在像与不像之间,我乘机拍下这转瞬即逝的情景。这张照片他很喜欢,以至收进了他新近出版的《我的人生哲学》书中。闲话时,他谈起小院的奇闻逸事:“屋有一百多颗杏核,趁我不在,耗子一颗颗全叼到我枕头里,可能以为找到了一个极好的仓库。气得我在屋里放上粘耗子的帖儿。耗子真精,再也不来了,八成儿发现形势不对。”我被这份幽默不由自主地逗引笑了,他也会心地笑了。
望着那轮虽已偏西却依然灿烂照明满山的太阳,我们下山了,回到了他无时无刻不深深眷恋的小院,回到了那棵他情有独钟的大核桃树下。他欣然告诉我,核桃树春天开了好多花,一串一串的,秋天结了好多果,一嘟噜一嘟噜的。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从写《青春万岁》时,就苦苦思索,放弃故事主线,探索文体创新。如果说,是对生活的热爱而使他走向了文学,那么,自他走向文学的那一天起,在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面前,他就没想画地为牢,而是以敢为天下先的精神,努力开拓艺术空间和精神空间。一个作品之所以有存在的价值,一个作家之所以有存在的价值,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这个作品和这个作家有异于其他作品和其他作家。他重返文坛后,依然坚持自己的追求,包括意识流等在内的现代派小说实验,《春之声》《海的梦》等等,使他成为中国文坛上空一只翩翩的蝴蝶,一个高扬的风筝。应该说,他21岁时写《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追求的是一种革命的、道德的理想主义,是一种青年的单纯,而经历了四十年风风雨雨之后,追求的则是一种公正、和谐与适度的宽容了。他精心构筑了季节系列,已创作出《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狂欢的季节》等4部,作品中所映照出的,是中国巨大变化中的一段历史。而历史不能老是重写,这恐怕是天心民意,也是作家笔下神圣职责。而世人公认王蒙的,或许首推小说,他自己也是把百分之九十的精力,用于小说创作。可我觉得,他记叙人物的散文与评价作家作品的评论及其他一些随笔,活跃而深刻的智慧,机智而幽默的思辨,使其产生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叙述方式,放射出与众不同的文化华彩。如《我心目中的丁玲》《不成样子的怀念》《周扬的目光》等等,在他整个文学创作中,我不敢说与他小说比肩,起码应该具有重要位置的。他至今已创作出近千万字作品,被译成近30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出版,可谓硕果累累,著作等身了。他的作品,走了比他自己走得更远的路,走进了许多他没有机会走进的房子,拥抱了许多他还没有机会结识的朋友。这应该是他的幸运呢。
站在核桃树下,他向我挥手道别。记得孙犁说过:“文人宜散不宜聚。山居野处,方能出成果。”而不被名利缠绕,远离浮躁,于静寂之中,潜心创造无愧于人民无愧于时代无愧于自己的精品,或许,这正是他安家于山乡的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