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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宏澜:一位芭蕾舞者的创业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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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众心目中优雅高端的芭蕾舞者是否只能囿于体制内剧团低调求生?作为早在2006年既已去职单飞的中央芭蕾舞团前首席女独舞,侯宏澜正努力给出否定的回答。

重压下大赛夺金

所有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陌生的语言,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面孔,侯宏澜好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在这里,来自25个国家的芭蕾舞者来回穿梭,每个人都有着优雅的脖颈和华丽的衣服,而初来乍到的她,连比赛用的服装都还来不及加上点缀,黑乎乎的舞蹈服穿上去不像一只天鹅,更像是一只乌鸦。

在那一周多的时间里,有时她会半夜醒来,怀疑这是一场梦,但显然,她确已孤身一人,来到了遥远的卢森堡。

这是1997年5月,第4届卢森堡国际芭蕾舞比赛正如期举行。

侯宏澜压力很大。因为这次执意孤身出境参加比赛,动身前就已引起不小的争议。彼时自费参加国际芭蕾舞比赛,国内尚无先例,以往程序一般是,先通过文化部的选拔赛,优胜者由文化部安排前往国外比赛。

事实上,早在1990年,侯宏澜就曾参加文化部少年组选拔赛,以第一名的成绩获得瑞士洛桑国际芭蕾舞比赛参赛资格,但据称由于彼时文化部资金紧张,未能成行;此后不久,又因为同样的原因,失去参加日本名古屋国际芭蕾舞与现代舞大赛的资格。经历过两次箭在弦上引而待发的紧张感,和随后被迫放弃的失落感,侯宏澜决定,自费参加国际比赛。

各种声音随之而来。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安排一名芭蕾舞者自行参赛,文化部和侯宏澜当时所在的中央芭蕾舞团都没有经验。一向听话的侯宏澜这次无比坚持。“他们就觉得我怎么这么执拗,一趟趟跑文化部,跑大使馆去办签证。但我觉得,再错过这次,我很可能一辈子都站不上国际舞台了。”侯宏澜说。

卢森堡国际芭蕾舞比赛的规定是,选手需自费往返机票,只有晋级成功,组委会才会安排选手的食宿,如果落选,接下来的费用则需要自理。对于侯宏澜的这一决定,她的母亲是支持的,但也只是赞助了机票和1000美元的零花钱。侯宏澜想,如果不能晋级,自己就可能会流落街头。

比赛前后共进行了4轮,其间除了比赛就是排练,侯宏澜还记得,不会法语的她每天用蹩脚的英语跟人打听排练的场所和比赛的剧场。

侯宏澜的神经是紧绷的,她给自己的精神储备是三轮比赛,以至于在第三轮比赛结束后,组委会决定临时加赛一场以确定决赛最终名次时,侯宏澜几乎是惊叫出声。“多比赛一轮超出了我的压力承受值,我那时候只想快点结束,什么奖项,什么名次,那一刻反而不在乎了。”侯宏澜说。

决赛之夜,侯宏澜挑选了现代芭蕾《十面埋伏》,抱着一种跳完就解放了的心态,那场芭蕾舞她跳得很自信。

比赛期间组委会通知所有芭蕾舞者需要带妆在后台等候,但侯宏澜听不懂法语,跳完舞她就把妆卸了,心想终于把这件事做完了,可以稍微放松一下了,她甚至跑到花园里去散心,以至于回到剧院时,正四处找她的人提醒她马上上妆,她也来不及了,只匆忙套上了演出服。

甚至连宣布优胜者的颁奖词侯宏澜也听不太懂,她记得最后她是被推上去的,然后一大拨记者涌上来拍照,其他的舞者上来祝贺,她才反应过来,她拿到了女子独舞的金奖。

侯宏澜将卢森堡国际芭蕾舞比赛视为过往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而从此刻开始,她也从一个“乖乖女”变成了中央芭蕾舞团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成为首席女独舞

侯宏澜于1976年出生在四川成都。

母亲在侯宏澜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从小被送去学习钢琴、绘画等,正因母亲对这些领域的热爱。拉风琴、看莎士比亚、写小说,有点文艺青年气质的母亲,并没有要求侯宏澜一定要学得多好,她觉得,钢琴、绘画,这是可以陪伴一生的东西,在感到孤单的时候,它们能在精神上给人安慰。

舞蹈并非母亲的首选,但侯宏澜在很小的时候就对此着迷。6岁时,侯宏澜开始学习舞蹈。教她的老师很严厉,平时练舞无论多疼,都不允许她掉眼泪。“眼泪只要还包在眼睛里就没事,一旦掉出来,就会拿织毛衣的竹签子抽,抽完问我,还学跳舞吗,我说还学。”侯宏澜回忆称。

小时候,侯宏澜一度被当作是一个难看的女孩,黑黑瘦瘦,她希望自己能够穿着漂亮的裙子在台上起舞,被人赞美。侯宏澜当时还没意识到,这个简单的想法,决定了她一生的方向。

9岁时,侯宏澜进入四川省舞蹈学校学习古典舞和民间舞,她的天赋开始显现。11岁时,她参加了全国舞蹈大赛,原本可以获奖,但当时的老师让她把奖让给其他人。侯宏澜感到很委屈,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很不公平。 侯宏澜将1997年孤身前往卢森堡参加国际芭蕾舞比赛并夺得金牌视为过往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

12岁,侯宏澜转到北京舞蹈学院学舞。一次参赛时,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侯宏澜觉得,有些事情无法改变,能改变的就是,将自己的实力提升到别人望尘莫及的地步――如果差距非常明显,别人即使是走关系,也没办法抢走她的冠军。

侯宏澜开始暗下苦功。“芭蕾舞是一个量变引起质变的过程,比如踢腿,可能踢99次都不行,但踢到150次时,你就可以了。”由于练舞前很少进食,侯宏澜看上去非常瘦,但她的小腿肌肉线条优美,看上去很有力量。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此后频繁得奖的侯宏澜顺利进入中央芭蕾舞团,并很快成长为该团首席女独舞。

舞蹈生涯至此看上去颇为顺利。

但侯宏澜很快发现,1997年卢森堡夺金回国后,团队不仅并未出现众星捧月的现象,反倒是质疑声比以前更多了。正因此,“证明自己,告诉他们我是什么实力”就成了侯宏澜每天都在琢磨的事情。

她希望办一场个人芭蕾舞表演。

但个演需要其他演员的配合。在日常排练和演出外,还要抽出时间配合侯宏澜,几乎所有同事都表示反对,团领导也觉得她“变得不太听话了”。

花了很长的时间去交流,在等待同意的期间,侯宏澜练舞练得很狠,她常常中午只吃一个苹果或者只喝一小盒酸奶就开始跳舞,把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拿来排练。

侯宏澜将这场个演命名为“宏澜风格”,现在她回忆起来觉得有点年少轻狂,但那时总被批评为什么跳舞和别人不一样,她就想那就不一样好了。

在卢森堡获得的奖金全部用在了这场演出中。当晚,侯宏澜跳了《黑天鹅双人舞》 《巴赫塔》 《红色娘子军》《天鹅之死》 《十面埋伏》等,如此高的强度让她几乎体力透支,但也觉得很过瘾。

过足这场“瘾”后,侯宏澜又回到在中央芭蕾舞团的常规生活,看上去职业生涯并没有什么可以再往上升的机会。侯宏澜决定开启新尝试。

不愿妥协的出走

在收到法国莱茵芭蕾舞团团长Bertrand d'At的邀约后,侯宏澜几乎是立刻决定要去。

“跳古典芭蕾的舞者都清楚,能去芭蕾之乡法国交流学习意味着什么。”侯宏澜觉得,当时国外经典芭蕾舞剧目在国内上演场次不多,国内作品和舞种都不丰富,她想接触一些新东西。

中央芭蕾舞团自然不愿意放人。他们不相信,侯宏澜离开后还会回来,虽然侯宏澜一再保证一年后回来,但过程依然不愉快。这为后来侯宏澜彻底离开中央芭蕾舞团埋下了伏笔。

侯宏澜没想到,刚到法国她就想打道回府。法国莱茵芭蕾舞团排练的舞蹈,前卫得让她无法接受:男女双人舞可以改为两名男演员来跳,并深情接吻;芭蕾舞鞋可以不用穿,赤脚跳舞;现代芭蕾舞动作怪异、夸张,这和她以前接触的古典芭蕾完全不同。

侯宏澜后来在自传里写道,她在法国莱茵芭蕾舞团跳的每个舞蹈都让她震惊,每次觉得这支舞蹈已经够前卫了,下一个却更另类。

“它几乎把原来我对芭蕾舞的印象全部打破了,它颠覆了我以前所学的所有东西。中国还在跳古典芭蕾的时候,欧洲已经开始尝试将各种前卫的元素加入到芭蕾舞里,这对于我是一次推倒重建的过程,半年以后我才开始爱上这种风格的芭蕾舞。”侯宏澜说。

侯宏澜记得她跳过一场舞,是讲一位姑娘引诱一位毫无性经验的老教授,舞蹈极具性和诱惑性,这在中央芭蕾舞团是不可能出现的场景。在法国,侯宏澜渐渐能够放开自己了。

在得到法国观众认可之后,侯宏澜收获了法国媒体给予的褒扬――“中国来的芭蕾公主”。她很喜欢这个称呼,因此将微博昵称一直设为“芭蕾公主侯宏澜”。

但她最终还是决定离开。因为她觉得,在法国跳舞,未来依然是一望到头,不过是排练、跳舞、演出。

落地北京时,天空灰蒙蒙的,侯宏澜开始觉得心理有些落差。从法国回到中央芭蕾舞团,又是重新适应的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不再像以前那么顺利。

“我回到国内是想尝试更多的东西,但中央芭蕾舞团无法接受我的创新,而我也不想重复以前的生活。”侯宏澜被雪藏了。她不能再登台表演,如果一定要跳,被安排的都是边缘的角色。侯宏澜还记得,她有一次跳一个奶奶的角色,上场四个八拍就被杀了,当时台下认识她的观众都笑了。

“观念的冲突,靠雪藏我这种方式是解决不了的,我也不愿意妥协,所以就觉得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侯宏澜说。

离职决定依然引起争议。中央芭蕾舞团的前同事们看她大多带着怀疑的眼光――不愿意妥协,可离开后你又能干什么呢?

初尝创业辛酸

侯宏澜很快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公主。

2006年初,侯宏澜在上海创办“宏澜工作室”,拉开了由个人芭蕾舞者向芭蕾舞剧制作人演变的序幕。

侯宏澜特意强调,她所创立的是宏澜工作室而非宏澜文化公司,因为奔波越久她越清晰地看到,很难把这项相对小众的艺术事业朝着一个盈利性公司的方向打造。而这一定位,10多年来一直未变。

“投资人希望投资有回报,而艺术是带有公益性的,很难谈回本,另外我希望做一些自己能够把控的项目,因此很多时候,投资方和我们的想法就很不一样。可能等待的时候,投资方就没消息了。”侯宏澜表示,公司化、融资等她都曾想过,也实际接触过一些投资人,但一步步走过来她发现,芭蕾舞与风险投资始终隔着一层,在目前市场尚属培育的阶段,双方无法达成共识。

开弓没有回头箭。离开中央芭蕾舞团的侯宏澜要想继续自己的芭蕾舞创业,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第一,拿出积蓄做项目;第二,在项目基础上找企业拉赞助。主要依靠这两条路,辅之以侯宏澜个人出演影视剧、代言化妆品等,工作室走到了现在。 2006年初,侯宏澜在上海创办“宏澜工作室”,拉开了由个人芭蕾舞者向芭蕾舞剧制作人演变的序幕。

现在回想起来,起初最大的困难不是打理工作室的艰辛,而是精神上的压力。芭蕾舞界几乎没有人相信她能够做成。当时业内的普遍观点是,一个芭蕾舞演员离开芭蕾舞团,她的职业生涯几乎就结束了,因为芭蕾舞是个需要集体合作的艺术门类。

侯宏澜还记得,她到各个芭蕾舞团去寻求合作机会时,大家对她的不信任。最直接的非议来自前同事。建立工作室之初,侯宏澜还保持着每天去中央芭蕾舞团练舞的习惯,那段时间偶尔她会听到有前同事在背后说,“你看侯宏澜还是要回来,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还是很难。”

“离开了中央芭蕾舞团,最大的感受是孤立无援。原来什么都有人安排好,我只要跳舞就好了,突然全部都要我自己来,寻找合作伙伴,联系剧场,做策划拉广告,觉得和之前很不一样。”侯宏澜坦承。

侯宏澜开始试着去适应。

工作室最初只有一名经纪人,再就是助理、企划和行政人员,他们也没有什么经验。侯宏澜常常在练舞时接到电话询问票要怎么卖、编导为什么还没到等琐事,这几乎让她无法专注跳舞,但也只能耐着性子一一处理。

最大的问题是资金短缺。以前很欣赏侯宏澜的商人朋友们并不愿意赞助她的芭蕾舞演出。“他们问我这个项目具体怎么盈利,是靠票房还是别的什么,我回答不上来。我发现,不是舞跳得好就够的。”侯宏澜说。

作为出走体制的先行者,侯宏澜没有可以参考的对象,她不知道怎么做,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努力。为了省钱,她自己做编导、找演员,但芭蕾舞界对她的怀疑让她很难找到合适的合作伙伴。一次,在实在找不到演员的情况下,她甚至动用了一名孕妇作为舞伴,而且专门为后者设计了一个大地之母的角色。

为了打响名声,侯宏澜开始带着节目参加艺术节,每个节目都只有三四个芭蕾舞者。虽然艺术节会负责团队的基本开销,但她还是会为化妆、服装、灯光等投入不少钱,而这些钱全部来自她的个人积蓄。

仍待再突破

让宏澜工作室真正开始有名气的剧目是《莎士比亚和他的女人们》。侯宏澜是这部剧的制作人,她需要掌控全局,包括市场调研、策划推广、媒体宣传等,这些她原本不擅长的东西都要学着去做。

侯宏澜为这部剧请来了曾经执导先锋电影《兰陵王》的胡雪桦担任导演,主题音乐是由先锋音乐人何训田创作,舞美、灯光及服装设计也邀请了当时在业内小有名气的人士。侯宏澜对此寄予厚望。

筹备这场演出的过程状况频出。由于从法国请来的男舞伴没有进行申报等原因,《莎士比亚和他的女人们》在上海国际艺术节首演的前三天还不能公开售票,同时由于资金不足,剧场拒绝继续租借场地给剧组,工作室员工工资也一直发不出来,团队怨声四起。

舞伴本是侯宏澜好友,他先崩溃了。“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制作人。不加工资,我就退出。”他气愤地指责道。

侯宏澜此时已焦头烂额,无奈地抱着舞伴哭。最终对方让步了,他说,“我就帮你这最后一次。”

演出当天,侯宏澜开始发高烧,一整天没办法排练,一直睡到了晚上6点起来化妆,但竟然能够正常发挥。“舞台很奇怪,我一紧张就忘记了还在生病,因为这次演出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侯宏澜为这场演出投入了100多万元的积蓄,票房收入在支付完各项费用后略有盈余,这让侯宏澜觉得,工作室还是可以做起来的。不只如此,一些商家的赞助也陆续进来了。刚开始侯宏澜觉得这是一件很新奇的事情,因为不仅要为商家设计一些情节融入到舞蹈中,在跟商家讨论时,具体规则甚至还需细化到报幕和鸣谢时提到商家名称的次数,以及剧场门口商家赞助的牌子、花篮等如何摆放。

尽管如此,侯宏澜还是很开心。她并不介意在自己的剧目中为商家植入广告,因为有了钱她就可以请到更好的演员和编导。

但目前宏澜工作室的赞助所得仍不够多。“看芭蕾舞的人群比较小众,无法大众化就无法打开知名度,没有知名度就没有可观的赞助,所以对我们来说,资金一直是个问题。”侯宏澜说。

为了吸引更多的观众,侯宏澜不得不将演出票价一降再降。不同于市场上五六百元一张的票价,宏澜工作室的剧目票价最低时只要80元。即便如此,想要单靠票房收入覆盖项目成本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宏澜工作室做过的比较成熟的项目是《德加的钻石》,这场芭蕾舞剧拿到了周大福的赞助。

“像这样大一点的芭蕾舞项目,制作费用在300万~500万元,票房收入远远不够。放眼全球,芭蕾舞项目还是要靠赞助。”侯宏澜认为,关于赞助一项,未来的宏澜工作室仍需继续努力。

侯宏澜也知道,她是工作室的招牌。因此除了平时演出,她偶尔还要参加电视剧的拍摄,接一些广告代言,上一些综艺节目等。她并非想要进入娱乐圈,而只是为了增加工作室的知名度。

侯宏澜直言有时很羡慕杨丽萍。杨有自己固定的舞蹈团队和招牌剧目《云南印象》,也有自己成熟的商业模式――她的公司既能够自己演出,又能够为别人策划、创作和包装演出。这些都为侯宏澜提供了参考,而她觉得,现在自己要做的第一步是,组建一个专门的市场化团队,将宏澜工作室好的剧目宣传推广出去。

宏澜工作室年均演出40场左右,但截至目前仍缺少具备足够影响力、广为市场熟知的剧目。

“像《红色娘子军》 《天鹅湖》 《大红灯笼高高挂》这些剧目,是经过了多少芭蕾舞团反复跳,直至现在大众才知道它们。而宏澜工作室目前有剧目,但缺少支撑持续性演出的资金。我们将来的目标是,将一个剧目在全国巡演几十场,大家认识这个牌子了,那么即使我不上台,工作室也能够靠着好剧目活下去。”侯宏澜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