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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刘:听合唱交响曲《战争与和平》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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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3月6日晚上,苏州音乐厅举办国家艺术基金支持的音乐会。苏州科技大学音乐学院院长陈正哲执棒,演奏了西方古典音乐。从节目单看,头尾各有一首中国作曲家的作品,前者是关峡的《第一交响曲》,最后一曲是刘的新作,合唱交响曲《战争与和平》。音乐会加演了刘的《火车托卡塔》。

初看《战争与和平》这个题目有点诧异。这个主题跟托尔斯泰的同题文学作品有关系吗?刘从中央音乐学院调到苏州科技大学3年,因何契机创作了这个主题的作品?如今创作手法是否有变化?带着这些问题听了作品。又见刘,亲切中有点伤感;熟悉中有点陌生。前者儆谂笥阎间的交情,不赘述;后者属于创作美学的思索,正是本文想要谈论的。节目单提供的线索除了对这个作品主题的常规性介绍之外,还有诗人小海作为歌词的7首诗。常规介绍体现了人们对“战争与和平”广泛理解的题中之意――战争残酷、反人性,和平温馨、充满爱。而诗,给人更大的感受空间,既对接常规理解,又超越具体指谓。音乐会之后,刘在小范围作了简短的阐述,这才表露了创作者的深意――除了狭义的战争与和平,还有广义的含意,后者即所有的挣扎、对抗与释解。第二天上午的研讨会,艺术基金项目当事人提供了更为清晰的题解。原来这个作品在申报艺术基金时,刘不在场。学院经过探讨以此题上报,获批后才让刘“依题作文”。依笔者看,这个主题无论在通常理解的意义上,还是在创作者引申的意义上,都具有深刻性。正如作曲家奚其明在会上所言,这个作品的最大价值在于高远的境界。世界上几乎所有作曲家都经历了多种磨难,刘也不例外。尽管具体磨难各有差异,但磨难给身心造成的难以愈合的伤痛却是共通的。这也是一种战争,是无可替代的个人承受的战争伤痛。但是作曲家通过作品给人提供了抚平伤痛的良药。即便像丹尼尔・贝尔所言,酒狂终将清醒,依然要面对凄冷的早晨,音乐的力量仍然会长久留驻内心,不断释放抚慰素汁,浸润灵魂和肉体。

在这次活动中,刘提出了一个新的逻辑:“艺术中,内心的时空是交叉的;美好并非只在顺时间方向出现,于是我构造了美的交叉;逆时间,恰恰符合内心的真实,比如怀念。”从这种隐晦或抽象的表述中可以看到作曲家内心的挣扎,希望通过作品产生释解,也就是和平。“逆时间”就是“过去”在“当下”的在场。这种在场,使作曲家可以拥抱以往活脱脱的生命。只要作品存在,就可以不断穿越时空,使在场的拥抱成为永恒。刘还指出一个简单的现象,即生命起伏曲线:高峰之后下降。他说这是普遍规律。如果将此“生命曲线”与上述“逆时间”联系起来,也许令人有点困惑,因为曲线起伏是顺时间的。作曲家在同一个时间里思考两种不同的逻辑,二者是否有内在关联?依笔者观察,生命高点之前,年轻人总是憧憬未来;生命高点之后,老年人总是回忆过去。前者生活在未来,后者生活在过去。对于前者,未来就在当下;对于后者,过去就在当下。这样看来,两种逻辑实际上是密切相关的。可见,刘的这部作品阐述的是对生命真谛的追问,也是他对生命体悟的咏叹。题材凝重,声音厚实,充满深情,这是一部“正剧”特征鲜明的作品。

关于为何写作的问题,上述契机表明《战争与和平》是“命题作文”。但是业内人士都知道,刘是典型的“保值派”,作品质量不好绝不拿出去,因此也就成了知名的“拖欠派”。当今,委约创作已经成为出道的作曲者重要甚至主要的创作契机,刘也不例外。名气愈大,委约愈多,这在全世界具有普遍性。刘为何总是或经常拖欠?对此他并没有什么托辞,有的是关于“想不出来”之类的只言片语,更多是关于要突破什么瓶颈、怎么突破的津津乐道。重要的是行为和结果。他每拿出一个作品都鲜明烙着“刘品牌”印记。正如研讨会上大家关于刘创作态度“认真”的共识。当然,“认真”这个词很难精准指谓刘的创作状态。笔者曾用“以交响曲创作为生存方式的人”来言说迄今华人交响曲创作数量最多的郭祖荣先生,他也是刘的启蒙老师,是刘非常敬重的前辈。这种敬重,不仅仅是礼教传统的延续和表现,更是刘追求纯净,或他自己说的“踏实”“童真”的反映。这不禁令人想起李贽的“童心”说。从技术上看,刘想要忽悠委约者是很容易的,而且相信拿出来的东西不会太次,甚至仍然能够博得喝彩。但是刘不这样做。他首先要过的是自己这一关,不仅是艺术关,而且是人格关。例如厦门宣传部委托刘创作“海峡”题材的交响曲,他写了15年,至今难产未完成。2008年厦门宣传部只好又委托吴少雄写作《我的海峡》,并在北京上演。像刘这样“做生意”肯定亏本。看来,很多人在“向钱看”的时候,刘坚持“向前看”。这些事例回答了刘为什么写作的问题:为自己,更为社会创作精品。他的行为正好契合了国家关于创作高峰作品的倡议。

“这是一部学术含量很高的作品”,此话出自李吉提教授谈论刘民乐作品《空山闻道》的结语。笔者在这里引用,是为了表明《战争与和平》这部作品的复杂性。大家都认为这部作品绝不是听一耳朵就能“一杆见底”的,而是需要一听再听;只有反复聆听,才能逐渐听出刘埋藏在作品中的密码。笔者认为,“永恒美”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条虚线。优秀的作品就像矿山,可以不断开采;人们在连续聆听产生审美饱和,停顿一段时间之后仍然愿意选择它。量的复杂体现为感性的丰富,质的复杂则体现“音心对映”深处的丰富。最纯真的东西也是最丰富的东西。道,淡而无味。刘的作品,几乎都是大体裁,量和质的复杂性兼而有之。《阿瓦山的记忆》之后的作品,再没有出现作品结构比例方面的争议(当然,这部作品本身的心理时间控制是节制、有效的,尽管有人觉得中间部分太大。那是算小节、算物理时间的判断)。也就是说,后来的作品很好地处理了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之间的关系,包括这部《战争与和平》。会议上有人呼应“建设中国当代音乐经典”(杨燕迪曾提议)说,刘的作品将成为经典。经典作品,具有量和质的复杂性,具有传世性。当然,经典需要历史来选择,需要一定时间的“事后”确定。这段时间要多长,经典的标准如何确定,谁来担当确定和选择的主体?这些问题需要作相关思考。

前些年人民音乐出版社召集若干业内专家选择了一批20世纪中国经典音乐作品乐谱予以出版;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作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曾立项《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器乐创作研究》,其上卷“作品导读”选择了若干优秀管弦乐、室内乐、民乐和电子音乐作品。尽管有争议,但选择结果还是出来了。这里的标准有二:一个是审美标准,一个是质量标准。审美判断是主观判断,不易取得统一看法,因此选择“当代经典”主要靠质量判断。质量判断是客观判断,由专家作为判断主体。只有专家能把握技术标准和艺术标准,因而能够不仅仅依靠审美喜好来选择。所有专业赛事的评委都由专家组成,包括体育比赛,道理一样。第一届中国音乐“金钟奖”,刘的两个作品分别获得一等奖和二等奖,那也是专家评出来的。刘作品研讨会的参会者都是专家,对《战争与和平》都做出了审美判断和质量判断。奚其明用“艺术”和“学术”来谈论,前者主要指境界,后者指技术。他认为艺术更重要,但是艺术需要好的形式,因此技术(学术)也很重要。顺着奚其明的话,本文也来说一点“音乐结构诗学”(贾达群语)。诗人为《战争与和平》写了7首诗,作曲家做了如下安排:《序诗》《和平之翼》(无言诗)和《死亡之歌》为第一乐章,《反抗之歌》《新生之歌》《战争之灵》(无言诗)为第二乐章,《和平・田园之歌》和器乐段为第三乐章。题材逻辑由乐章所包含的诗歌标题显现,大轮廓是战争――和平。音乐逻辑是:帕萨卡里亚――大赋格――香颂;复调――复调――主调;无调性――无调性――调性。风格上造成奇异的逆向感:顺时间的复调――主调,逆时间的无调性――调性,二者重叠。也即历史早期的复调以现代无调性展现,古代在当下被现代化。这样的处理,造成更大的音心对映场的压力,最后蓦然出现调性的歌唱,加之赞颂和平的意旨,揪心的无形之手瞬间松开了,漫长而深重的压力被释解,听众的内心被深深触动。那是一种太极拳式的温柔而深邃的冲击,坚冰消融,战争的雾霾被祥和的光芒驱散。奚其明说,这种捕获人心的手法是刘的拿手好戏,压箱法宝。笔者又一次获得他律性作品的典型个案:听众正是在形式破缺之处感受到作者想要表达什么。调性的出现打破了无调性的一致性,以此表现“和平”。

又见刘,觉得他心性无改鬓毛略衰,创作态度不变而采用了复杂的复调技法。用无调性处理复调,以此作为“逆时间”的隐喻,这是一招好棋。这些年刘经常去法国,也许接收到后现代主义思想家利奥塔的脑电波。后者在《后现代转折》一书的最后呼吁:在传统棋局里走出一步好棋。这句话恰好注释了刘的创作观念和实践。作曲界几次研讨会,刘都曾受到个别作曲家的批评,意见的核心是他的创作没有往前走,不够现代。对此刘一直保持沉默,没有回应。笔者具有多样审美喜好,中外新旧雅俗,凡精致者都愿收入审美之囊中,因此也能理解不同看法。作曲家的言论往往引起笔者长时间思索,除了思索理路,还考虑思索结果的语言表达。在随后的一些音乐创作研讨会上,笔者曾采取比喻的方式来介入交流:现代艺术创作有两种方式,一种不变传统棋类,希望在原有棋局走出好棋;一种改造传统棋局或开创新棋类,另辟蹊径出招。刘选择前一种方式。20年前笔者初识刘,就听过刘谈论自己的选择,包括音乐语言和写作状态的选择。后来他在私下场合还有相似的谈论。他自己在学院就读期间也玩各种现代技法,但是毕业后选择了在传统棋局里走出好棋的道路。他说:在原有乐器和传统演奏方法中发出新音响,这才算有本事。笔者由此联想到围棋、象棋,千百年格局、规则不变,从来没有人指责它们,也没有人提出要革新。这是一种既定的可能空间,却永远可以做出令人赞叹的选择。笔者认为技法新旧与作品良莠之间没有必然关系,两条道路都可以创作出好作品和次品。关于创作状态,刘的理想是:封闭环境,关闭电话,只有一间小屋,一副桌椅,一盏台灯,一叠总谱纸,一支铅笔和一块橡皮。过去还有一架钢琴,或者电子琴,而创作《战争与和平》时却没有借助任何乐器。这部作品除了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的关系处理得很好之外,理性设计与感性效果之间的关系也处理得很好,声部之间没有出现明显的声音遮蔽现象。合唱与乐队之间容易互相遮蔽,需要留出各自的空间;低音比较容易对中音产生遮蔽,因此二者之间要保持更多的距离。这些都是常识,但在唱队与乐队结合的实践中却经常出现问题。当然,就这场音乐会而言,如果合唱再优质些,效果将不同。

除了逆时间的隐喻之外,《战争与和平》还包含其他若干隐喻。其一,帕萨卡利亚。作曲家取其“永远不变”之原意,以此隐喻“战争与和平”的“亘古难题”;其二,赋格。以其“追逐”“飞翔”的意思,隐喻“不间断地反抗对生命的摧残和禁锢”的生命主题;其三,无言诗或无词歌。“和平之翼”与“战争之灵”均为无言诗,歌队静默,由器乐传达标题信息。笔者认为,除了内容的隐喻之外,还有表达方式的隐喻,即“语言终止之处即音乐的开始”;其四,类巴赫音集。会议间歇时,笔者在隔壁一个房间看到《战争与和平》的总谱。匆匆浏览了第一乐章,看到“bB―A―C―B”的旋律音集(此处为乐谱的移位),与“巴赫”名字的音集“B―A―C―H”相似(“H”即“bB”),二者结构都是[0123]集合(半音4音列)。这一发现印证了听觉印象。据此可以获得又一个隐喻――严谨,像巴赫那样严谨。这部作品前两个乐章都采用传统复调写法,声部很多,结构庞大,从刘的“叫苦”中可以看出,他几乎使出了“洪荒之力”才笼住全局。由此他的事后感叹是“多做作业”“踏实”作曲。

这次活动出乎笔者意料的是苏州科技大学音乐学院的实力,指挥、声乐都有高水平表现。当然还有中国交响乐团的实力。据了解这么复杂的作品只有1天的合成排练,首演还是呈现给听众一个比较完整的面貌。无论是行家还是普通听众,都受到不同程度的震撼。《战争与和平》它给人带来的技术、艺术和学术的感知感受以及由此引发的思索,将伴随听众的生命体验逐渐产生深刻的影响。体验愈深,影响愈大。接下来又是期待,期待这个作品进一步完善并不嗌涎荩也期待作曲家下一个力作的问世。

宋瑾 博士,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音乐学研究所副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