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娘洞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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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塘的水淌出来，形成一条小溪，溪水很小，遇到平缓的地段，水面上有一层灰白色的薄膜，蛛网似的，水却有些脏，脏得忘记了流动。多少有点坡度，水一下变薄了，不但清澈透明，而且速度极快。沿着这条小溪下去，有一个盆地似的小村子，名叫河坝。河坝有一架碾房，靠一股泉水作动力。这泉是间歇泉，每过半小时涌出来一次，一次持续五十来分钟。碾一槽米需要涌两次水，而且谷子还不能太多，140斤，上下不超过5斤，太少了磙子碾坏碾槽，太多了两轮下来碾不烂。碾一次槽两个小时左右。河坝的人记时间，不用小时和分钟，而是用“半槽米的时间”“一槽米的时间”。间歇泉有两个洞，一个干洞，一个水洞。干洞从不淌水，但有一个特别之处，只要你趴在洞口，大喊三声：娘，娘，娘啊，水洞就有水涌出来，不多，半桶左右。再喊再涌。这个洞叫思娘洞。但思娘洞这个名字，可以指那座碾房，也可以指碾房附近那几户人家。

把谷子挑到思娘洞去碾成米，本来是个非常累的活，有时候要排轮子，得守到半夜三更才能回家，又累又饿，还得摸夜路。多少有点星光，父亲就不准我们用手电，说是为了节约电池。可我和弟弟都争着去，目的就是为了趴在干洞喊娘，觉得太好玩了。喊声越大，涌出来的水越多。我和弟弟比赛，每次都快把喉咙喊破了。有一次我和舅舅的儿子比赛，看谁喊出来的水多，把嗓子都快喊破了。表弟突发奇想，说喊妈行不行呢？我说试试呀。他大喊三声，水涌出来了。我喊了三声：喂！喂！喂！水同样涌出来了。我们为这个新发现哈哈大笑，原来不一定要喊娘，只要声音大，喊什么都行。我们不再比谁喊出的水多，而是比谁喊的花样多。正当我们得意忘形的时候，大哥来了，看他脸色，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他铁青着脸给了我两耳光。表弟见状，先哇哇大哭起来，以此躲过体罚。

后来，村里有人买起电磨，不再到思娘洞去碾米了。我也因为上中学，成了住校生，没机会去思娘洞了。最后考上地质学校，毕业后在地质队工作，跑了8年野外。在野外不止一次看到过奇特的自然景观，但除了激动，始终没有找到在思娘洞玩耍时的快乐。后来因为写作，成了专业作家，离故乡更远。每次回老家，看望同学朋友亲戚，这家那家，灌一肚子烧酒，恍恍惚惚，几次想去思娘洞看看都因为推托不掉邀请没去成。不久前，老家修一座大电站，思娘洞所在的河坝村是淹没区，村子里的人全要搬到别处去，思娘洞也将没入水下八十米深处。我在邻县采风，中途特地回去了一趟。我租了辆摩托去思娘洞。碾房还没拆，别的地方用电磨，但河坝村的人一直用水碾。我趴在洞口，想喊娘，却突然喊不出来，像是因为年纪大了，不好意思，也像一路上看见的正在拆迁的房舍给我一种不堪的悲伤。我坐在那儿，想着往事。当年才十来岁，转眼间，我已经四十出头了。乡音未改，鬓毛也未衰，但时光的流逝不敢细想。我身旁的一切，再过几个月，就要浸泡在水中，我不可能再和它们见第二次。而三十年来，到过多少地方？留下了多少足迹？好多地方并未消失，但同样不可能再去第二次。那么，人生似乎更应该珍惜？

黄昏来临，鸟儿归巢。它们大概还不知道，这里将是它们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我趴在洞口，大喊了三声：娘！娘！娘！洞子里冒出一串连续的回声，过了大约半分钟，水涌出来了。站起来时，我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