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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某本书的时候,读到了文同(与可)的《新晴山月》:
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
徘徊爱其下,夜久不能寐。
作者说这是“澄澈之美”。我没有读过这首诗,但是,总觉得有些牵强。原因是,“夜久不能寐”,设若作者如此爱眼前的夜色,似乎不应该说“不能”,而应该是“不愿”。这一字之差,心境却是两样的。想想东坡的这个表兄,也不至于鄙陋到这个地步吧?于是就查书,好在这也不是一首冷僻的诗,一查果然有问题,原因是作者只引用了前四句,原诗是这样的:
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
徘徊爱其下,及久不能寐。
怯风池荷卷,病雨山果坠。
谁伴予苦吟?满林啼络纬。
这下印证了我的判断,原来作者内心并不“澄澈”,而是寂寞悲苦的。
因为怕风,满池的荷叶都将宽大的荷叶卷了起来,树上的果子也被那阵山雨纷纷打落,这是风雨中的情形,但是,忽然云开月出,似乎刚才飘摇的一切都如梦境,四周一片静谧安宁。乍见如此情景,诗人还是喜不自胜的,但是渐渐地这样的宁静唤醒了他内心的寂寞。(这就是“夜久”不如“及久”好的原因,一般选本都作“及久”)于是便有了“谁伴予苦吟?满林啼络纬”的孤寂之感了。从一“能”字,窥得诗人用心,也算是我一直说从文字出发去解读诗歌一个很好的验证吧。
不过这首诗写得逻辑上有些乱,如果理顺了,大概大家就不会误解――怯风池荷卷,病雨山果坠。高松漏疏月,落影如画地。(这是写“新晴”)徘徊爱其下,及久不能寐。谁伴予苦吟?满林啼络纬。(这是写新晴月下的心情)――虽然在格律上乱了,但是情理上却顺畅了。
说到“情理上顺畅”,王安石有一首写午睡的诗,我倒是很喜欢的:
午枕花前簟欲流,日催红影上帘钩。
窥人鸟唤悠扬梦,隔水山供宛转愁。
你看,先是在午睡,然后是被日影、鸟鸣惊醒,然后是有了一点“起床气”。而且,内里细节之间相互照应,端的有趣。首先是在“花前”午睡,照应了第二句中的“红影”,还有花丛中的“窥人”之“鸟”,一个“催”字,一个“唤”字,又和最后一句的“愁”有所照应。后先相继,环环紧扣。
所以说,文艺也是要讲逻辑的,不过,文艺的逻辑有两种,一种是客观的逻辑,就是“因为所以,科学道理”,大家都能够明白的,一种是主观逻辑,就是其实自己内心是明白前因后果的,但是读者囿于各自的认知而不能够明白,于是就觉得费解。这样的文章,往往粗看不知所云,但是细细琢磨才发现原来道理宛然。但是,文与可的这首诗应该不在其列。王安石的那一句“簟欲流”,似乎表面上不合逻辑,但其实也很有道理,字面上的意思是“席子仿佛要像水波一样流淌起来”,前人的解释是说席子的花纹很美,像水波,但是这样理解逻辑上就没道理了,要写午睡,写席子的花纹做什么呢?其实是写午睡的惬意,席子上的花纹仿佛水流,将流未流,让人觉得凉意顿生,在这样的席子上午睡是不是很惬意啊?这样惬意的午睡,被日影鸟鸣弄醒了,是不是心里就不爽了呢?――这样情理上就流畅了,也更有诗的美感了。
周敦颐有一联云:“水色含云白,禽声应谷清。”大概也可以算是主观逻辑的体现。“水色”何以是“白”呢?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是白云的光泽呈现在了水色之中。周敦颐是个道学家,讲究的东西和我们普通人不同,他老先生看看井水都能够悟出天下之至道,更不用说游山玩水了。周敦颐的逻辑是什么呢?他主张太极在无极中,天理在人事中,朱熹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就是这个意思,皎洁的白云,润泽的塘水,其都是天光的映照,所以逻辑上是通的。就好比雷诺阿画的荷塘边的小姑娘,额头有一点绿色,我们认为很诡异,但是雷诺阿认为,荷叶的绿色自然会被阳光反射到小姑娘的脸上,很符合逻辑啊。
不过,也有人说,其实不需要这样解释的,水滋润而有光泽,自然可以映射白云的光影,如果这样说,那就主观逻辑和客观逻辑都符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