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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淅淅沥沥地下。
闻B坐在报亭里,双手捧着自己的下巴,似是发呆,又似是在观察这雨中的人间百态: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赶路,他们已经承受了一整天人世间的辛酸烦恼,又要莫名地被来自自然的风雨侵袭。灰蒙蒙的天,灰蒙蒙的心情,纷飞的雨,恼人的车轮声……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几乎给整个世界都涂上了灰暗的颜色。
报亭成了这个匆忙世界里的孤岛。虽然傍晚通常生意较好,但也许是因为下雨,只有零星几个客人来买了报纸。即使是这几个面熟的客人,也都是丢下硬币的同时赶忙拿起报纸转身离去,不愿多吭一声。这让一个人坐在报亭里的闻B感到更加清冷与寂寥。
爸爸妈妈都要上晚班,从高中开始,闻B放学后就会来报亭照看生意,一直到八点钟收摊关门。
“你好,请问这里有《华东少年》吗?”一个打着伞的男生走近报亭的窗口,他把伞搭在自己肩膀上,伞底下露出一个颇有礼貌的笑容。
在这样凄冷的情境下,虽然仅仅只一个礼貌的笑容,却也充满温暖。
“不好意思,这个月的还没到,只有上个月的。”闻B略有歉意地答道。
“今天已经十二号了,为什么还没到呢?”
“因为买的人太少,可能这个月没有订。”
“那就给我看看上个月的吧。”
闻B把挂在墙上的杂志拿下来,递给窗外的男生,这还是她看店的时候第一次遇到有人要这本杂志。
男生歪着脑袋配合肩膀夹住了伞,以便腾出双手来接杂志。就在这一瞬间,闻B看到一粒雨珠划过眼前这张陌生而俊秀的脸庞,一双白净的手伸进自己所在的报亭这个小空间里。
男生先看了一眼封面,再小心地翻到目录,从上往下仔细地浏览了一遍。跟着似乎是随便翻了几页内容后,就把杂志合上,递回给报亭里的闻B。
“你是在找喜欢的文章类型,还是在找喜欢的作家?”闻B慢慢地把杂志夹回到墙上,想随口找个话题再跟男生聊聊。
“我在找一个作……作者的名字。”男生转而请求道,“那个,可以麻烦你帮我订一下这个月和下个月的这本杂志吗?”
“可以,不过,你确定会来买吗?”闻B差点儿就问成“你确定会再来吗”,心一阵乱跳。
“我一定会来买的。”男生顿了顿,又笑着说,“头上扎着个蓝蝴蝶结的女老板,我一定会来你们家买的。”
“我才不是什么女老板,我只是帮我妈看店而已!”闻B有点儿莫名的气恼,换成学校里女学生的口吻。
男生笑着点头致谢,跟着便离开了。
雨一直下。
闻B把蓝蝴蝶结从头发上取下来,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又扎回到头发上。
约莫过了一个月,在闻B的几次催促下,邮局把近两期的《华东少年》都给她送来了。
又是一个傍晚时分,不过今天是晴天。
“你好!”男生如约来到了报亭。
“就是你预订了《华东少年》吧?”闻B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不过总归还是得这么问一下吧。
“是的,我昨天放学也来过一次,不过里面是个阿姨,没看到你,我就走了。”
“啊!昨天我妈妈不上晚班,是她在看店。”闻B细细咀嚼着对方的话――你是来买杂志的,跟我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答应买你家的,怕你不知道,以为我撒谎,所以我想还是在你手上买吧。”男生仿佛知道闻B在想什么似的。
闻B把杂志递给男生。
男生刚刚翻开杂志,突然“哈哈”一声高兴地笑出来。
“看到什么笑话故事了吗?”闻B瞥了他一眼。
“对不起,我失礼了。”男生恢复了礼貌斯文的样子,“只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发表出来,真的特别高兴。”
“你的文章发表?”闻B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喏,就是这篇小说。这个‘昨夜风’,让你见笑,正是在下的笔名。”男生说话文绉绉的,同时将杂志倒转,对着闻B指出自己的小说来。
“真的是你写的?”闻B依然将信将疑,她家卖了十几年报纸杂志,还从来没和作者打过交道,何况眼前这位还和自己一般年纪。
“你翻到下一页,有一张作者照片。”男生一边说,一边笑着后退了两步,露出全身的模样来,“你比较看看是不是我。”
闻B睁大眼睛,仔细对照起来,就像是在玩“大家来找茬”的游戏。
同样的银框眼镜,同样的身形体貌,同样的嘴角向左上方翘起一点点儿的微笑。好吧,这当然是同一个人啦!
“真看不出来,你还挺厉害,是个作家!”闻B真心对这个男生刮目相看了。
“谈不上谈不上,这只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之前杂志编辑回信给我说这几个月发表,所以我就常来报亭看看。虽然听说发表了编辑也会寄样刊给我,但总归忍不住想早点儿看到自己的文字印出来的样子啊!”男生说得诚恳,但也不无自豪。
惊讶、怀疑、佩服等一轮心情起伏下来,闻B此时倒又生出一丝羡慕了。看他也就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可这个家伙居然能发表小说,而她闻B又会什么呢?画?上初中就丢了;唱歌?性格有点儿放不开;成绩?也就一般般。
大概这世上大部分的女孩子,从天真纯粹的小女孩儿长大后,都曾一次或多次抱怨过自己的平凡:平凡的相貌,平凡的才华……当然,还有平凡的家庭。
羡慕过后,闻B缓缓地低下了头。
“这期的《华东少年》,我要两本。”男生掏出了钱。
“要两本?送人吗?”
“是啊,送给我爷爷。他最爱读书,整天戴着老花镜躺在竹椅上看小说,除非看着看着睡着了,或者被萝卜咬一口,不然谁也打断不了他。”
“萝卜?”
“哈哈,是我爷爷养的一只小猫,它的毛和胡萝卜一个颜色。”
“那他看到你写的小说,一定会很高兴的。”
“应该是吧。他这几年总叹气,说现在外面卖的小说写得都乱七八糟,越来越难看。有一次,别人送了他一本畅销小说,他翻了几页就把书扔到地上,骂骂咧咧地生了半天气。他说现在已经没人认真写东西了,所以我要证明给他看。”
才华的背后流淌的是脉脉亲情和暖暖孝意,这让闻B心底生出由衷的敬佩。
“可是,爸爸妈妈一直反对我写小说,身边的同学都对我冷嘲热讽,连语文老师也认为只有能得高分的文章才是好文章,小说只是消遣读物而已。在这样的环境下写作,真的很辛苦,也许有一天我也会放弃吧。”
男生说着,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脸上也明显有伤感之色。
“你不要放弃!”闻B只觉心中一揪,脱口而出,“我支持你啊!”
“十分感谢……不过,你又能怎么支持我呢?”男生一愣,随之淡淡一笑。
“我……我和你一起写!我也喜欢写小说!”闻B已经口不择言,苍天为证,她可从来没有写过什么劳什子的小说!
不过,这一刻她相信,别说是写小说,即使眼前的这个男生爱好的是把一本小说切碎了炒熟吃到肚子里,她也乐意奉陪。
“你也写小说吗?”男生颇觉惊讶,顿了顿,脸色又转温和,“也是,芳驾每天生活在这样书香馥郁、文气熏陶的地方,自然是胸怀珠玉,笔耕不辍。先前多有冒昧失敬,实在惭愧,还请见谅。”
这番话直透出一股酸腐气,闻B听着差点儿笑出来,不过想到刚才自己吹了牛,还得支吾过去才是。
“不用见谅,我也就是写着玩。你能发表,还是你厉害些。”
“哪里,你太谦虚了。要不这样,我们以后定期交流彼此的习作如何?说来难得,你还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也写小说的人呢!”男生脸上难掩兴奋。
“这……这……”闻B为难地挠了挠脑袋,她可从来没写过什么劳什子的小说,不过“定期交流”这四个字却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力。
“好吧,那你可别笑话我。”闻B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太好了!”男生拍手叫好,“对了,还没请教芳名?”
“免芳,我叫闻B。”
“我叫周无,今后还请赐教!”
男生浅浅地鞠了一躬,认真中显露出一丝滑稽。
进入高二,闻B的妈妈发现女儿慢慢变了。
以往,闻B看店的时候会抱怨无聊;在家吧,做着作业就会发呆甚至睡着了;在老师眼里,她也是个不值得一提的普通女生。
而现在可不一样了。
闻B看店的时候常读书,文学刊物、经典名著……什么都读。偶尔有客人攀谈,闻B侃侃而谈,俨然成为一个胸有积墨的小书摊主。闻B在文理分科的时候毅然选择了文科,她在课本与杂览群书的结合中寻得了对于文史的趣味,学习热情被大大地开发出来,成绩稳步提升。最重要的,是她开始不断地练笔,作文水平明显提高,在高二下学期还当选了班上的语文课代表。
每月十号左右都是闻B最期待的日子。她和周无约好每个月的这几天在报亭见面,一是买杂志,更重要的是交流下双方最近的习作。
“你上次的小说我看了,语言上有很大进步。你们女生的文字就是细腻,我比不上。”
“嘿嘿,你不要老夸我。”闻B虽然这样说,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可是你写了太多情绪化的东西,把故事本身弱化了。而且,你作为作者表达得太多,读者都不需要去思考了。真正好的作品,应该是作者把自己的主观情绪隐藏起来,让读者自己去感受甚至感动。”
“哼,我知道我写得不好,没法让读者感动,委屈你看,让你受累了。”闻B虽然觉得周无说得有理,但总归有点儿不开心,忍不住就有了一点点儿脾气。
一个人,要真正做到虚心接受别人的批评,实在是比嘴上说说难得多。
“哎呀,你看你又不高兴了,我写的不也一样吗?有好多缺点的。”
“你就别谦虚了,我看了你的小说。你居然还会设伏笔,前后呼应起来很巧妙,情节构思比我的好多了。说实话,我也感觉我写的就是在无病。”闻B想到自己在情节上确实比对方差着一大截,本来准备耍点儿小性子的,结果也变成了率直的自嘲。
“不过你写的人物很独特,有个性,敢爱敢恨,在这个时代里显得与众不同。”
“是么?我怎么没发觉我写的人物有个性?”闻B回想着自己小说中的角色们。
“哈哈,看来有些个性是浑然天成的,不太容易发现。角色的个性是这样,作者自己的个性也是如此。就像你喜欢戴蓝色的蝴蝶结,也是一种个性呢。”
“你这家伙!告诉你,我下一篇小说要写一个男生,喜欢说话酸文假醋的,然后每天被大家笑话,哈哈!”
“惭愧,如果你影射的是我,那我真是愧不敢当。一个人如果每天被人笑话还能坚持,那才是真正的了不起,我做不到。”
周无总是可以很随意地说出似有哲理的话来,闻B不禁暗暗钦佩。
闻B回家后,整理回顾了自己近半年来写的七八篇小说,再结合周无给的指点,发现自己小说中确实普遍存在情节和情绪失衡的问题。
哼!我闻B一定要写一篇不一样的东西出来!
她翻阅了一些浅显的小说创作理论,又专门精读了比如欧・亨利这样特别擅长构建别致情节的作家的作品。然后,她选取了自己初中时代一个印象深刻、给她触动极大的师生之间的真实故事来进行创作。开篇即进入情节,多客观叙述,减少自己的情绪表达。按照沈从文先生说的“贴着人物去写”的原则,发挥自己擅长细腻描写的优点,从各个方面塑造了一个立体丰满的老师形象,并让他那关心学生内心的优点在故事中得以充分体现。
其实也只有不到五千字,闻B却写了七八个晚上,再加上修改,足足折腾了半个月才完稿。相比于之前的练笔,闻B觉得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努力地去写一篇小说。
虽然她还远远没有窥到写作这条路的门径,但她已隐约感受到这项工作的艰辛。
“呐,这是我最新写的小说《园丁》。”闻B把稿子递给周无,淡淡地说道。
相较于之前每次都急切地盼望对方给予肯定,闻B这次倒是感到一种平静:她付出了从未有过的努力,无对方是赞是贬都不能抹杀自己在态度上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