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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第一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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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下放了

1989年,我就业了。

在那一年,我们遇到一个新的政策,就是为了让大学生锻炼,你们听说过讲师团吗?就是要下放。我赶上的这个还不是讲师团,我们分的工作很好,我的第一份职业是分在文化部下属的中国文化研究所,这跟我的专业非常对口,因为我当时是古典文学先秦两汉方向毕业的硕士生。

但是,我们是要下放锻炼的,带着户口,下到艺术研究院下属的印刷厂,这个地方在北京的南郊一个叫柳村的地方。这是我的第一份职业。

我那时候经历了多大的心理落差呢?我从上小学到硕士毕业,这十几年间,一个人在学校里面风花雪月,长发披肩,每天脑子里全是诗词歌赋。

我下到柳村,拎着一个塑料网兜,里面放着脸盆,叮叮当当地走在一条土路上,那条土路上很长,土路两边有很多骨瘦如柴的大狗,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狗,但是我也绕不开它们,因为旁边是庄稼地,我就往里走,那个狗不停的冲上来,吓得我腿肚子转筋,“哇啦、哇啦”一边喊着一边往里走。走了一半,出来了我在柳村认识的第一个人,是一个叫张金锁的农民,他看了看我,很不满意地嘀咕了一句,“喊什么喊,看把狗给吓得!”我有两个反应,第一个反应是,我们读的卡夫卡都白读了,这才是真正的黑色幽默。第二个反应是说,我还行啊,我也能把狗吓着,原来它也怕我,我还以为只有我怕它呢。从那以后我就不怕狗了。

进了柳村后,住在场院上,四间小屋,我们九个,各个名牌高校分下来的硕士毕业生,四个男孩,五个女孩,大家天天住在这里,开始在印刷厂干活。

这一干活,我们发现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我们见不着字,我们念了那么多书,这里是纯体力活。女孩子是用汽油擦地下的油墨,男孩子是扔纸毛子――裁下来的废纸边,那时候特别简单,油墨滚子的油积多了之后让我们,给滚子都成白的了后来我们女孩子干的活儿叫“闯活儿”,就是那种铜版纸厚厚的一摞,咔,下去以后,把它抡起来,而且我们肩膀没有劲,活多重啊。

第一个博士学位

其实我要跟你们讲,你们觉得今年就业很难吗?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而我这份工作干了一年半。我到现在认为,那是我真正读的一个博士学位,心怀感恩。我在那里学到了三种东西,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迅速地接受现状,建立自己的起点。

人不要不停地追问为什么啊,多不公平啊,怎么就我们赶上金融危机了?能改变现状吗?要迅速地接受下来,但是接受永远不是消极、被动、唉声叹气地去忍受,接受里包含着一种行为价值的建立。

到了那里以后,我们就想建立什么价值呢?

记得,有一天我们在车间干着活,听见有人给我们车间主任拿了一个书稿,说你们看谁能校对这个书稿,价格是一般的五倍但谁能看懂医古文呢?我说,“宋主任,让我看一眼行吗?”

我是学先秦的啊!我们一起还有个北大先秦硕士毕业的男孩子,一个北大古典文献专业毕业下去的孩子,我把他们哥俩叫过来,要不把这个活干了吧。车间主任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们,给我们放了半天假,就在堆纸的小阁楼上,坐在小板凳上,校出来给人家了。这一下子,我们在那里的地位就突然不一样了。

我现在想想,一个刚刚从大学里出来,趾高气扬,不接地气的学生,到基层去和工人、农民交交朋友,这不是说大话,真的是挺好一件事儿,他会告诉你朴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后来说的张金锁跟他媳妇,两个人天天跟我们聊天。

我记得张金锁24,他媳妇25,我们都是同龄人。那时候,他媳妇天天拿着棒子面做的这个那个,特别香,带着我们一块儿吃。工厂里那么多工人家里的孩子,从叫小姨的,到叫姐姐的,全来找我们补习功课,我们开班似的。那些大哥大姐,对我们特别亲切,被子经常被大姐们抱走了,拆、洗、晾,拍得蓬蓬松松的给你抱回来了。我们的自行车经常被大哥推走了,永远有人给擦车。

享受生活

到这个时候,我们开始进入了第二个阶段,就是享受生活。

既然你现在走不了,你就把日子过得乐和一点,我们既然在这里,我们为什么要咬牙切齿皱着眉头在这里呢?我们不能快乐的在这里吗?

所以我们和大伙交朋友、玩儿,特别高兴。我们用电炉子煎鸡蛋,我记得黑灯瞎火的,第二天上午才发现煎鸡蛋放的是洗衣粉,而不是盐。但是也过来了。

我们当时拎的大砖头的录音机,我们那时候听崔健的摇滚,唱花房姑娘。我们有四间屋子,四个男孩子挤在第一间里,女孩子住了两间房,把一间腾出来做我们的图书室,我们开始从家搬去大量的书,买了一本特大的台历,叫我们家的家史,每天大家把好玩儿的事写在上面,日子快乐而且从容。

直到今天,我都很惭愧地说,我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阶段能够和草根阶层完成这样一种水融。那种时候,你觉得你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你吃的喝的都是他们的,你受他们的保护和恩典。

心灵价值系统的建立

第三个阶段,建立你自己个人心灵上那样的一种真正带有光芒的、属于未来的那种个人的人格和品质。

我可以跟大家说,我的第一本书是在柳村写的,那时候没有电脑,拿手写。我们一帮同学写了一本跟柳村完全不搭界的书,叫《东方闲情》,讲的是中国文化,比如下棋、赏画、品茶、听戏、古玩、金石篆刻,是一种东方人的玩赏。

我落笔写的那一章题目是《红曲书上》。白天肯定是要上班的,下班了,出村的地方有一个西瓜摊,五六毛钱就能买一个,把西瓜放在车筐里,在村里骑着,夏天是白布的裙子,春秋是牛仔装,看的是炊烟,看的是麦浪,听的都是孩子奔跑和高门大嗓的农妇一起嬉笑的声音,大概有半个多钟头,回到我的小屋里,把西瓜一切两瓣,拿勺子吃一半,然后坐下写我的书稿。

写着写着你听场院上热热闹闹的人群,然后灯亮起来了,逐渐人都散去了。我写到晚上十一二点,把屋门打开,灯全关上,拎着一把高背大木头椅子,场院上就一盏路灯,我放到路灯的正中间,坐在那儿很悠游地想想今天的日子,把剩下的小半个西瓜吃完,然后就可以回屋睡觉了。

在后来的那段时光里,我过得很田园,可以写书,可以看到自己心里的一种光芒。我记得有一次回城里办事,然后再骑车回柳村的路上,那个早春,周围还一片萧瑟,从新街口那条街上穿过去的时候,两边都是烤羊肉串的小摊儿,烟熏火燎,早春的枝干还没有冒出绿色。就那一片市井的喧嚣里,我忽然听到街边的小音像店,传出清亮高亢的男声,我听到一句歌词“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那是1990年,那是罗大佑的《恋曲1990》刚刚在大陆发行,那时候没有CD,只有盒带,8块钱一盒,我身上就10块钱,我买了那盒盒带,回来再推起自行车的时候,你抬头看看天空,你会真的明白,什么叫“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的第一份职业直接进入了艺术研究院,直接就坐在那里看稿子,面对古籍也许不是今天的我,我可能会很矫情、很脆弱,不堪一击,我会陶醉在自己的风花雪月里而愤世嫉俗,我会抱怨这个世界给我的还太少,还不公平。

会少了什么呢?就是少了感恩。柳村的经历给我最好的东西是什么?是让我学会了平常心,让我知道,不管你是求职、就业,还是任何人际交往,这个世界上不给你什么都是应该的,那是本分。但一旦给你,就是情分。可能人家大姐给你熬一晚棒 粥只要是情分,就会感恩。如果没有这段日子,我们就这种日子,在大学里走下来,会觉得我得不到什么都抱怨,得到什么都是本分,如果那样想的话,你就唯独少了感恩。

所以大家觉得今年的就业难吗?我跟大家说的就是我的就业,我的第一份工作,从1989年的下半年一直到1991年的年初,我整个1990年是在那里度过的。这段日子我现在很怀念,非常喜欢。

(本文系于丹在北京中华女子学院的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