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老周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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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国老周：

接到你的电话，知你在对所谓“未来”毫无设计的情况下辞去了公职，“沦为自由职业者”，我竟一时无话可说，这正应了你读大学时常说的那句隽语“有话则短，无话则长”了。

你在电话里用一贯温和的口吻叙述道，你所供职的那家单位“八点钟必须上班，上班后无事可干，无事可干还发钱，发的钱却不够花。”——这，这差不多是稍有良知不愿白吃国家俸禄者的共同牢骚。不过从你轻松调侃的话语中我还是嗅出了些许无奈的况味，因为在我们诸多同学友好中没有谁比我更了解辞去公职的单立人生活了，我毕竟早你几年“脱离了组织”。中国现代历史上的一位大人物曾经放言：“文史哲害死人。”此公说得端地深刻。想来，我们这班在大学校园的懒床上做了四年名士梦、装了半肚皮不合时宜的文科伪状元，谈到入世，除了能硬着鸟头皮描几篇应时文章充任各色小秘书之外，又能做些什么呢？我着实想不出，想出也做不来。这些，可由我目前的窘状和数年的履历为证。你说你“自由”之后也许要在成都街面上开一爿名为“流浪人”的小茶馆，款待五洲行者，八方闲汉，这倒是一个不坏的浪漫构想，但愿你手头有或者能从某位殷实放达的亲友手里筹到这笔开店的本金。我不会将你这桩大义之举预先张扬，因为在我看来这极有可能成为一个笑话，呀呀呀，这些年，围绕着“单立人”我，飞舞着多少足供喷饭的故事啊。老辣笔——咱们班那个对文学事业最执着而写作课测试时唯一被判不及格的旷世奇才，不知听谁说我在石家庄开了一个“海口”饭店（本庄确有这么一家饭店），有一年偶然路过本庄，径直高蹈入海口饭店饕餮了一顿，末了抹抹油嘴令酒保小二把账记在老范名下，彼小二压根不知老范是什么东西，结果将囊中已然羞涩的老辣笔痛宰了一刀。熊瞎子——咱们宿舍靠门儿下铺那个从不洗脚的亘古无赖，听说我在莫斯科当国际倒爷儿发了财，不远千里从内蒙古赶来敝庄，试图同我磋商一下有关中俄双边贸易的事宜，最后却不得不替俺老人家交付了已拖欠两个月的房租，大呼“英雄落魄”，怅怅而归。

老周，我谈这些，并没有“老范讽周王纳谏”的意思，我无意对你的生活方式说三道四。说到底我对我的“自由职业者”的生涯也从未自惭形秽过。像我等这种缺乏成就感更无青云之志的小人物，从政断不去想，从商拙于算计，白领俸禄又于心不安，宜乎欣欣然自我放逐，做个当十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自由职业者”。尽管失去了稳定的工资收入，有时不免有衣食之虞，但你庆幸自己尚有一个好胃口；尽管断绝了家人对你光宗耀祖的痴想，但你感恩，你有足够充裕的闲暇在父母膝下效老莱子娱亲；尽管出无车食少鱼，但你坦然，你领取的是太阳底下你应得的一份口粮，不为白吃民膏而内疚。如果运气好的话，你或许还能多做一些既适合自己性情又有益于公众的善业来，此正所谓“大隐隐于市”了。

近来重读晋人潘安仁的《闲居赋》，见兀那汉子归隐之后“筑室种树逍遥自得，池沼足以渔钓，舂税足以代耕，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腊之费”，方知这浊物原是一个不劳而获的寄生虫。读书的时候曾经十分心仪他的闲居生活，如今想来，我辈既无恒产又无恒业自食其力的“自由职业者”生活，真不知比那鸟厮纯洁、高尚出多少倍。

我现在以替几家出版社校对文稿为生，也算用己所长了。你还在继续大学时期从不间断的含毫命素的日课吗？有空给我献上一幅“周体”法书，就写勃朗宁的那句妙诗“上帝在上，万物各得其所”好了。我如今迷上了木刻，古人在讲到书画同源时说中国传统笔墨“下笔便有凹凸之形”，木刻何尝不是如此？“奏刀便有形意在焉”，而且木刻还不失为一桩力气活，正可舒展你我的懒筋，不妨一试。

今年秋季朕准备到你们蜀国一游，届时朕会通知你前来火车站接驾。

老 范

【选自李下主编《100样活法》四川人民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