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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城乡结合部开了一家小商店,顺便装了一部收费电话。
小商店生意不错,使用这部收费电话的人多是在附近的打工者。
白天,小商店顾客川流不息。到了晚上,喧嚣的工地沉静下来,就有民工过来给家里打电话。几天下来,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小民工。他每次来店里不仅说话细声细气,还会莫名其妙地脸红。他一般都是晚上来,不买什么东西,靠在柜台一角静静地看电视,一直看到小商店要打烊,才对我说:“我要打个电话。”
他开始拨电话,电话通了,他喊一声:“大叔你好,我是桂生啊,让俺娘接电话。”七八分钟后,他重新拨电话,电话一通,便迫不及待地喊声:“娘――”接下来就是不停地点头嗯嗯答应着。我曾暗暗观察过他的表情,当电话刚通,他惊喜地喊出“娘”时,他年轻的眼角总是亮亮的,像窝着两粒晶露,然后有些难过,但过了片刻,马上就又开心地轻轻笑起来。每次通话结束时,他都故作轻松地笑着对那边说:“娘,你别操心,俺好着呢!”放下电话,付了费,稍稍暗自神伤片刻,再悄无声息地走开。
一天晚上,他来了,走到柜台旁拨电话。这次他是边笑边说:“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现在到一家公司上班了。工作很轻闲,只是坐在办公室喝喝茶看看报纸,风不刮日不晒的。”我有些诧异,这小伙子什么时候到公司高就了?见我盯着他看,他的脸腾地红了。放下电话,他有些慌里慌张地说:“俺娘在家整天替我提心吊胆的,俺这样说她就宽心些。”
过了几天,他又来打电话,之后没有立即走,犹豫着说:“大哥,俺想请你帮个忙行吗?”我点点头。他说:“俺娘非要问俺公司的电话号码,没办法,我把这里的号码告诉她了。如果她打电话过来,麻烦你说声‘他去外地出差了’。”看着他那热切的目光,我不忍拒绝,点点头。
年关一天一天临近,民工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背着硕大的蛇皮口袋走了。腊月二十八的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快要关门时,远远地看见有个人一跛一跛地过来了。到了店门口,我才发现是那个年轻人。
“就要过大年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他的眼眶红了,用冰冷的袖子擦了一把眼角,声音低低的:“前两天俺被砸伤了,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见俺娘呢?等伤养好了再说吧。”看看他被纱布裹得厚厚的伤脚,我问他伤得怎么样,他神情黯然地说:“重倒不重,砸掉了两根脚趾。”
“掉了两根脚趾?”我吃了一惊,见我同情和吃惊的样子,他的眼眶蓦地又红了。拿起话筒的那一刻,他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对我笑笑央求道:“大哥,能把电视机开开吗?”我打开电视。他又让我把电视声音略略开大点儿,我按他说的做了,他感激地咧着嘴对我笑了笑。
电话拨通了,他一改刚才难过的神情,一声迫不及待的“娘――”之后,他呵呵笑着对那边说,娘,年关公司里很忙,春节就不回去了。公司年货办得丰盛,馍、水饺、鸡鸭鱼肉的什么都有,俺今年在这里享福啦……
他边说边笑,十分惬意十分开心:“娘,外边下雪了,你要穿厚一点儿啊。俺这里?哈,一点儿都不冷。屋里开着暖和和的空调,俺正躺在被窝里看电视呢。不信你听,这电视上唱得多好啊……”
挂上电话抬起头来,他满脸都是亮亮的泪痕。他抹了一把脸,声音有些哽咽:“接了这个电话,俺娘今年春节就过得踏实、宽心了。”
他一跛一跛地走出店门,很快就趔趔趄趄地被裹在门外纷纷扬扬的大风雪里。我知道他回工棚去了,回到那个冷清、四面透风的潮湿工棚里去了――他将在那里,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度过今年的春节。
(选自《故事家》)
“娘”,一个多么神圣的字眼,在每个人心中,无论他是贫穷,还是富贵;是崇高,还是卑贱,这个曾赐予他生命的人,永远如一盏明灯,矗立在他的生命中,光芒永存。我至今仍记得电影《拯救大兵瑞恩》中的一个经典镜头:一个士兵中弹了,在牺牲前,他捂住自己的伤口,对着天空大声呼喊“妈妈,妈妈”,地角天涯,鸿雁难至,那场景,令人肝肠寸断。本文中的小民工对母亲便保存着这样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感,他常来“我”的店子打电话,哪怕只是叫一声“娘”,然后就“不停地点头嗯嗯答应着”,“他年轻的眼角总是亮亮的,像窝着两粒晶露”。对小民工来说,“娘”是他凄苦生活中的精神寄托,而在从娘身上感受到温暖的同时,他又不得不编造一个个谎言去慰藉自己的母亲,这对相依为命、互相取暖的母子怎不让人满心怜悯。小说的最后,作者并没有给我们安排一个大团圆的结尾,小民工身受重伤,孤独地在工棚度过春节。或许,生活本不是童话,而我们应该学会的就是,直面冰冷的现实,勇敢前行。
――南 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