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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里的塞北,就像三月的江南,柳正绿,花正红。一望无际的黄土地,正被一片片绿意葱笼的庄稼覆盖。一场场雨水之后,这些庄稼顶着露珠肆意生长。庄稼人看在眼里,喜上眉梢,心里也滋生出一片片希望的绿茵。
生活在黄土地上的人们,是渺小而卑微的。他们靠天吃饭,靠地生存。种子一旦播撒进贫瘠的土壤,生活的希望也随之生根发芽。庄稼的长势无不牵动农人的心,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自己的孩子一般守护着庄稼,期盼着它们结出累累饱满的籽实。事实上,每当种子播下去后,他们的担心也随之播下:种子该不会被乌鸦、麻雀刨出来吃掉吧?该不会被钻地的蝼蛄、田鼠发现吃掉吧?出苗了又怕虫吃掉幼苗,缺苗了还要补栽。烈日当头时,看着快被晒焦的黄土地和晒蔫的禾苗,农人就犯愁了,一边急急地打井抗旱,一边默默地祈祷,该给俺下一场雨了,禾苗儿要了;雨来时,黑云压着屋顶,电闪雷鸣,农人又开始祈祷,天老爷,您的甘雨要慢慢地落,细细地下,千万别下冰雹,那样,俺们的地就算是白种啦……
我的父母,就是这些千千万万农人中的成员。黄土地,是他们守候了一生一世的最亲切的伙伴,是他们的根和魂。
在塞北,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与气候原因,人们种得最多的是玉米。玉米可以换来白面或大米,也可以卖钱。我的父母也不例外。家中大多数地都种植了玉米,只留一小片地种了土豆、粟子和谷子。
每年,种子一播进土壤里,父母就更忙了。天刚亮,母亲就起床烧火做饭,把风箱拉得“呼啦啦”响。父亲喂牲口、套马车,做好去地里的准备。父亲和母亲,就像忠诚的卫士一样守护着他们的庄稼地,铲除杂草,驱赶鸟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他们迎着旭日,披着夕阳在田野里来归,长长的影子拥抱着赖以生活的黄土地,从身体到灵魂,从不曾离开。
记忆中,我与父母下过好几次大田。小时候为了好玩,我也曾央求跟随父母到田里去。那时的情景不外乎是父母在地里锄草,我在地边上追蝴蝶,采野花,找马。马是种能吃的植物,一入夏,一嘟噜一嘟噜像马奶一样的花骨朵拱出地面,用力一拔,又白又嫩的根连带花骨朵嚼在嘴里,甜丝丝的,好吃,结出的果儿,碰破了还会冒出乳汁一样甜甜的白浆。当日头慢慢毒起来,我也玩腻了吃饱了,经受不住烈日的烘烤,不顾父母在田里挥汗如雨地劳作,吵着嚷着要回家。母亲往往会喘口气,停下来劝慰我,让我躲到地头上的树下去,她还要再坚持一会,弄完那片地才能回家。遇到这种情况,我就懊恼地跺脚,开始后悔跟父母到田里来。父亲这时往往会走过来,黑着脸朝我看,他一般是不说话的,这时说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知道苦就好,好好念你的书,考上了大学奔个好前程,将来才不会受这个罪。
当我渐渐长大,看着终日奔波于黄土地上辛劳的父母,已懂得为他们分忧。在学习空闲之余,喂猪洗碗,做饭洗衣自然不在话下,也会在假期里,陪父母去地里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永远忘不了上初二的那年夏天的一个周末,我熬夜写完所有的作业,第二天自告奋勇地要帮着父母去地里锄草。看到父母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我心里有了一种小小的满足感。
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
起初,坐在马车上的我,晃动着两条腿,看着初升的太阳,迎着晨风,嗅着一路上的野花香,听着鸟语,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想象着课本上诗人的田园情怀,揣摸那种无忧无虑的田园生活,觉得同在蓝天下,不管城里还是农村,生活同样美好。望着茫茫的绿野,我的心胸变得无比开阔,甚至还哼起了歌儿。母亲一路微笑,一会儿拉拉我的手,一会儿摸摸我的脊背,我知道那是母亲对我的赞赏和疼爱。
进了自家的地,看着绿油油的玉米苗子从地的这头延伸到远处,我的心也跟着融化进了无边的绿意中。比了比,谁家的苗子都没有我家的壮实、油绿,我一个劲地夸父母是种地好手,猴子一样拍手跳脚奔到地头,撅起屁股就要拔草。母亲却叫住了我,说,等等,你这样拔草会很费劲的,也不能蹲下,蹲下屁股就会压着苗子了。应该单腿跪在地上,慢慢地边拔掉杂草边往前挪,这样省力气。每一窝玉米苗子只能留一棵,多了,哪棵都长不好。
哎,拔个草还这么多规矩。听母亲这么一说,我不敢马虎,觉得看似简单的锄草,并不比课本上的数学题容易做。
起初,我做得很好,也很欢实,循着一陇地的牵引,勇往直前,一直把父母远远地甩到后面。母亲一个劲地向我喊:妮子,慢点,慢点,这会早早耗完力气,一会你就连回家的劲头也没了。我不管不顾,依然我行我素。凉凉的露珠沾在我的脸上,滴落在我的手上,心里也有着被露水滋养的温润。慢慢地,我离父母越来越远,太阳也失去了清晨时的温和,毒辣辣地盯着我。鸟儿一个劲地聒躁,风也不再凉爽,远处星星点点的野花也被太阳晒得蔫头巴脑,格外刺眼。跪在地上的腿,从酸到痛,每挪一步都很艰难。脆将整个身子都依附在土地上,蜷曲在玉米地的空隙里,艰难地拔草,除去多余的苗。地的那头还隐没在一片无边的绿野中,使我有着看不到尽头的绝望。
父母很快追赶上了我,他们有着驾轻就熟的沉稳,以勤劳的方式征服着这片黄土地,越劳动越有劲头。母亲还在唠叨:妮子,弄得干净点,拔草不去根,等于白忙活了;妮子,不能漏了多余的玉米苗子哦……带有抱怨的话语不断传来,使得我愈加心烦意乱。我赌气地将杂草扔出去,却因为胳膊酸疼无力,它们很随意地散落在地里,似乎在嘲笑我的无能;我恶狠狠地朝天瞪了太阳一眼,太阳也回瞪一眼,射得我眼直疼。母亲已经赶上了并很快超过了我,对我说:妮子,歇一歇,去,拿出水来,喝口水。
我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再次站在地头上,一阵昏眩。我看着家里这片黄土地,再一次感受到了无法像父母一样征服这片土地的绝望。看着在黄土地上匍匐前行的父母,我无法想象,在人生这漫长的岁月里,他们是怎样一步一步地跪行在这片黄土地上求食,追寻生活。又是怎样匍匐在这片黄土地上,从春走到夏,又从秋走到冬,供我吃饭、穿衣、读书。
那天下午,我坚持帮助父母去地里干农活,除了为父母分忧,也是想让自己做事情不要半途而废,而应该有始有终。不管有多难,坚持就是胜利。尽管在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一走进一眼望不到头的田垄,心里就像已经长满杂草一样发怵而惊惧。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懂得了父母的艰辛与隐忍。
后来,我进城读书了,再后来,我工作结婚了。我劝父母不要那么劳累,不必再种那些费力而不讨好的地――收入微薄,与付出的劳动永远不成正比。我完全有能力支付父母一年种地所得的那几千块钱收入。父母却一个劲地摇头,说身为农民不种地心里闲得慌,地荒了人也会闷出病来。看着父母倔强的神情,望着他们已显佝偻的身影,我的心隐隐地疼。
去年秋收,父亲在往马车上装载玉米时不小心摔了下来,闪了腰,手臂还摔成了骨折,我心急火燎地赶往医院,父亲还一个劲地心疼地里的玉米没人管。我只好给老家的堂哥打电话,花钱请人帮忙收玉米,父亲的眉目稍稍舒展,丝毫不顾他因此而所遭受的罪。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父亲年事已高。心有怨气的我觉得这正是一次说服父母不再种地的机会,劳碌了一辈子,是该享享清福了。于是,接父亲出院那天,我不由分说地将父母接到城里的家,我要让父母知道,我才是父母最终的依靠。靠那几亩地,只能让他们得不偿失。
让我无奈的是,没过了几天,父母仍吵着要回到老家去,不是惦记家里的刚丰收的粮食就是担心那头陪伴父母多年的驴在堂哥家被照顾得不好,我便打电话回家,态度强硬地托堂哥帮着卖掉家里的粮食和那头驴。父母立马惊慌失措,母亲夺门而出――她要回家保护她的那些“宝贝”。父亲行动不便,但他与母亲心意相通,他“鼓动”母亲的眼神令我有些恼火,在我一再的央求下,母亲孩子般委屈地说:“我和你爹都住不惯这不见天日的‘火柴盒’样的房子,太憋闷,就跟坐牢似的。一眼看出去全是楼房,冷冰冰的。一出门,街上全是汽车尾气的味儿,让人头晕。还是老家好,一眼望出去,天宽地远,心里亮堂。进了城我才知道,原来,只有闻着泥土和青苗哪怕是野草的味道,人才会有精神……”
听着母亲的话,父亲在一旁一个劲地点头,我无语,觉得很难理解。他们趁机收拾东西要回老家,母亲一再保证只有回老家才能让父亲的伤很快好起来,呆在“火柴盒”里连出气都不顺畅,心里也不爽快,更不利于父亲的健康。
确实,一说起回老家,父母的眼睛就亮了。看着他们收拾东西时的兴奋劲,看着他们对老家和那几亩地的眷恋,还有一说起卖就让他们心疼的那头驴,忽然觉得它们才是父母的全部,它们能让父母实实在在地感到踏实与快乐,能让他们觉得活得充实而从容。
孝敬父母的方式有多种。我想,除了金钱能买来的一切东西,力所能及地帮他们做一些他们喜欢做的事,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吧。
父母和黄土地,始终是我最深的牵挂。
今年入夏,黄土地上的玉米苗子又伸出了绿绿的脑袋。如今,农民种地省时省力多了,机械化,除草剂,效率高。虽然不用再锄草,但多余的玉米苗子还是要除去。父母年岁渐老,却更加倔强,依然将家里的几亩地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心疼父母,春种秋收,能帮的话就回去帮着打理。不管能为父母做多少,对他们来说,至少也是一种真心的陪伴。
那天,我又跟随着父母下地间苗――拔掉多余的玉米苗。在除草剂的作用下,地里很难再看到多余的杂草。一行行齐整整的玉米苗子,在博大宽广的黄土地上迎风舞蹈。母亲和父亲,还有其他的农人,都以相同的姿态跪倒在黄土地上,一手支撑着身子,一手拔苗,匍匐着前行。母亲依然说,这样才省劲,如果蹲着,会更难受,会压着玉米苗子。
我依然没有听从母亲的建议,而是小心地蹲在玉米地里,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我是怕弄脏了衣裤。不一会,我就开始腰酸背痛,直到每一次起身都很费力,于是,脆也像父母一样趴在玉米陇子间,匍匐着向前。这次,我没有埋怨这片地是不是太宽太长,不在乎它有没有尽头,每完成一次劳作都心安而踏实。我甚至很自豪地想到,抗日战争时期,游击健儿们也是靠这样的姿势,背着炸药一步一步挪到敌人的阵地,以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豁出性命炸掉敌人的堡垒,才赢得胜利的吧。
骄阳似火,白云悠悠。如穹蓝天之下,我看到了每一个匍匐在黄土地上的农人,都像我的父母一样,在殷勤地侍弄赖以自我生养的土地,这正是人类最本真的一种生存情态,一种自古而有最质朴的生与活的方式,在人与地、人与天真诚无欺的对话中,人之所以生生不息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