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旷野里听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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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玉米、黄豆、棉花……就像被风收走一样，田野出来——它变矮了，也变开阔了。

走着走着，我感到旷野太坦荡了，没有什么好意思再瞅下去。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将两只耳朵放出去，像放飞了一对小鸟，让它们衔回一些以前听不到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我感到有些耳鸣，那是来自我体内的杂音。于是，关注了一会儿自己，我便把自己忘记了。渐渐地我能够听到风的声音——“咝咝”的、“呼呼”的、“呜呜”的、“呵呵”的……我想象有的风被竹叶飞快而准确地割开；有的风在树林间追来追去，它们跑丢了鞋子，喘着粗气，却仍在跑；有的风像丝线一样纠缠在细藤上、电线上，顽皮地绕来绕去；有的风不怕人，一会儿抱抱我的腰，一会儿拉拉我的后襟，一会儿绕着我的耳朵转圈圈，看那个“涡旋”里会有什么小东西跑出来……

我一直都很喜欢风，喜欢它那种无始无终、若即若离、自由散漫的感觉。

闭上眼睛听风声，我也犹如一片在风中摇摆的树叶。有人会因为无依无靠而悲伤，我却认为这时不妨靠一靠风，靠一靠光，靠一靠风中传来的各种声音。风有时候是很慷慨的，像大包裹一样，在你面前抖开，里面有人语、鸟鸣、犬吠、鸡啼、牛马的腔调、流水的曲子……有些声音很柔和；有些声音很粗糙；有些声音不那么新鲜，但绝没有长霉点；有些声音让人安静，最后微缩成一枚小小的种子，躺到被阳光晒得干燥、松爽的土粒上，再也不想睁开眼，不想起来，也不希望被雨露滋润——那么早就催着人醒来，催着发芽、抽叶子。

这块土地我太熟悉了。不管我慢慢走着听风声，还是站立着听风声，我都不会跌倒，不会落入洞穴里，也不会撞到奔跑的野兔身上——除非野兔也像我这样，闭着眼睛边走边倾听旷野里的风声。听着听着，风声会成为我的另一双眼睛，会成为一张具有魔力的地图，一些奇妙的变化会发生我的身上。我像一个盲人，可是不论脚步迈到哪里，哪里都是平坦而安全的盲道。即便遇到一些突然的变化，风声也好像那导盲犬，我牵着它，它引导我。黑暗中，万物都向我露出了牙齿，不是吓人的牙齿，而是微笑的牙齿。

我一个人在旷野上的时候，特别喜欢通过声音辨认方向，尤其喜欢闭上眼睛当“盲人”，贪玩般地去体验脆弱、渺小、模糊、茫然、无助、危险……其实这一切都是游戏，我无法真正让自己落入险境中，无法真正让自己无依无靠。我太熟悉周围的一切了，闭上眼睛，仿佛一切都变得陌生。可是，我的耳朵会从“陌生”中听出“熟悉”，任何一种声音都会将我救起。

在旷野中放出耳朵，它们像捉小虫那样捕捉各种只有闭上眼睛时才能听到的声音：几只从镰刀口遗漏下来的谷荚“啪”的一声炸开，像诗人的灵感那样成熟了；一只迟迟不愿谢幕的蚱蜢“噌”的一跃，仿佛要穿过霜、穿过雪，直接跳入芳草萋萋的新春的舞台上；有时候还有雨滴“嗒嗒”落下，田野太累了，一直把水传给花、传给果实、传给花和果实下的小昆虫，当它变得空荡荡的，难得在风声中懒洋洋地打一会儿盹，雨滴就从天堂里全部跑下来，细细地滋润它的骨骼，慢慢地让它喝饱……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要从风声和旷野中抽身，回到城市的喧哗中去了。不过，它们早已经将我打磨得闪闪发光。我的心里装满音乐，一个人的音乐，“丁零丁零”……回来时，你可以从我的眼睛里看出这种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