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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上世纪那块肥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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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感觉,仿佛一直滋润到脚趾缝里,这辈子活得,二十多年了,头回感到舒坦,这回,吃饱了!

说“猪肉”俩字儿的时候,我的脑子里闪出一个要好的兄长。他与我认识的第一个开场故事就是关于猪肉。

那时我被分配到他一个办公室当干事。他自我介绍是当过兵的。而关于当兵,他几乎不跟我说枪啊,炮啊之类。说的尽是吃。后来才知道他当的是炊事兵。呵呵呵。他跟我说:“当我得知要分配到炊事班的时候,那一夜啊,激动得觉都睡不着。”那是什么年代,上世纪70年代初,人,饿得慌。第二天,这位当年的小兵搭子,就一个人兴冲冲去炊事班报到。“报告!”小兵搭子在门口站得笔挺,行着军礼,但是,炊事房里竟然没有一点儿欢迎的掌声,就是连个咳嗽声都没有。小兵搭子纳闷了,慢慢放下手,蹑手蹑脚走进去,里面真的没有一个人。那,此时小兵搭子就是炊事班唯一的留守战士啦,他里里外外巡视一遍,发现灶台上一口大大的陶钵,里头是一满钵的猪油,不冷不烫,正散发着迷人的馨香。那还等什么呀?小兵搭子操起灶台上碗大的大铁勺子,毫不含糊、稳稳当当,兜起来一大勺子猪油,吱溜溜,吱溜溜,一口气喝下去,那感觉,仿佛一直滋润到脚趾缝里,这辈子活得,二十多年了,头回感到舒坦,这回,吃饱了!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绝不关心,他的那些去买菜的战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关心的是,第二天,你拉肚子了吗?要知道,那一勺子啊,差不多一斤纯猪油给一口吞啊。老兄诡异地笑笑,说,肚子,好好的。呵呵,这个故事在我心里种下去,不是佩服,而是隐隐的酸,差一点点就流出眼泪。

想吃,想让孩子们肚子吃饱,想把自己肚子填饱,在1978年之前,简直就是唯一主题和难题。荒年饿不死种田人,我们有幸是乡下人。乡下人总是有办法的,没有猪肉吃是吧?我们自己养猪。

猪苗是从“猪络”上抓回来的。猪络是交易小猪的集市。

粉红嘟嘟的“猪娃子”实在是娇嫩可爱,直直地想搂在怀里当它宠物宝宝来抱。但是那时的猪娃和那时的孩子一样命苦,从大街上背回来放进猪圈,恨不得对它下个命令:从今天起,你,好好给我长肉!

农村的孩子更是绑在猪、羊身上的囚徒。从这天起,就有了无休无止的斫草任务。

农家猪的圈堂是土圈,猪吃喝拉撒都在这里,保持它的干燥就只有不停往里填土。这样,挑土,晒土,敲土,填土,不累得你抽筋扒皮不罢休。

养猪,苦倒是不怕的,就怕猪生病,什么5号病啊,猪丹毒啊。好好的活蹦乱跳的猪娃子,不小心耳朵紫了,再不小心就一命呜呼了,那个家里的人啊,死了的小猪娃子就仿佛死了个人。生传染病死的猪,再怎么穷,也不能吃。

村里有个人家,绝不放走一头死猪,除非那种高度腐烂的死猪。他家都会拣来吃。肉味儿飘散开的时候,臭嘘嘘。一村子的人,就没人敢去他们家。

猪长到八九十斤的时候,整个猪圈就丰满起来,肥硕的家伙,在圈里哗哗撒尿,啪啪拉屎,再不然吭吃吭吃在泥里找砖头、碎瓦、螺蛳壳吃,咯嘣咯嘣嚼,仿佛小孩吃蚕豆,听着都香。一家的生活滋润了些。老本家每每倒完猪食总在那圈边看猪吃食,仿佛看着一个活动的银行――其实,那猪哪里是为吃肉养的呢?八九十斤的猪最能长了,再过上个把月就可以出栏了。

出栏的那天终于到了。肥猪进到供销社收购站,憨态可掬的收猪人伸手在脊背上掳一把,摸摸肥瘦,再在磅秤上过过分量,够了最低限量就算合格,拿剪子咔嚓咔嚓,剪掉些猪毛,算是做个记号,松了绑缚,推进猪栏,大猪算是卖了。可以到柜台上结账数钱去了。45元钱一担猪,拿上个50元,养猪人开心得咧着嘴。一头猪,养到现在,才真的看见养猪人的笑。

数了钱的老本家,想到的首先是孩子。一年到头看不见荤腥的孩子们,今天一定要给他们割点猪肉打打牙祭。到蹲头板上斩一条肉,细细地挑,反复叮嘱,胖点嘎,胖点嘎。瘦肉卡牙齿嘞。哪是卡牙齿啊,肚里缺油么才是实话。

一年到头,难得一见的一条猪肉拿回家,放在砧板上,左看右看,还要在中间,砰的斩一刀,这一半,给住披屋里的老娘送去吧。

剩下的半条猪肉,大抵是剁碎了蒸肉糕(蒸碎肉)。蒸肉糕不嫌肉少,而且,肉糕的鲜美,是打耳光不放的。再放点毛豆子之类的东西,既鲜又好骗孩子。米饭是要多做点的了,难得一见的肉,孩子们一定如狼似虎似的抢吃。一切都在父母的预料之中的。懂事儿的孩子吃到最后的时候,才傻呆着,鼓着一嘴的米饭,想起娘老子来,吧嗒吧嗒着眼睛看着父母,意思是说:呀,尽管着自己吃,父母都没喝一口汤啊。父亲,老早胡乱吃了躲到一边去抽旱烟了,母亲总说,吃吧,孩子,妈妈小时候吃太多了,吃怕了,现在不喜欢吃肉。傻乎乎的孩子这才心安理得。

披屋里的老太,哪里敢消受?儿子的孝心,当然要领。孩子们的日子,她何尝不知道。老人总是有办法的,撒把盐,鲜肉就成了咸肉。等孙子们实在没有吃的时候,还可以骗骗他们。腌好,吹干,腌肉的水,放些面粉,淘成糊糊,炖一炖,叫咸肉扎腻头,馨香扑鼻,这样就算是吃上肉啦。而晒在屋檐底下的那条肉,不是孙子孙女来发馋劲,是绝不会割一片来炖的。过路的人,天天看见老人的屋檐底下晒着咸肉,先是粉红的,后是暗红的,再后来有点发黄,天热了,肉油给太阳熬出来,仿佛熟了的一般。

坊间,到处传颂着关于猪肉的故事。更有甚者,为了一块肉,千军万马集聚到一个地方,去完成一个伟大的工程。这个伟大的工程当时的悬赏,就是每天有一块肥肉。这个景象我曾在《挑河》里叙述过。

红旗在天空猎猎飘扬,啪啪的响声,既给人寒冷又给人奋进的感觉。放眼望去,空旷的原野布满肩挑手推的挑夫。高音喇叭高奏着情绪激昂的进行曲。亢奋的播音员间隔播放着战地快报。这是精神激素,更大的诱惑是食物激素。“一块肥肉”,在食物短缺的年代具有多大的诱惑?这足够让人付出一切代价,更不要说,挑河本来就是老百姓自己的事。做好事,又有饱饭吃、肥肉吃,何乐不为?

半天挑下来,汉子们一个个默不作声。再怎么强健的庄稼人,突然之间更换一种重体力活,也得有个适应过程,此时,所有人的身体就一个字“累”。老话说的“做样生活,换样骨头”。此时,人人都在脱胎换骨啊。

午饭,房东已经准备好了,这是指挥部统一安排的,房东只是煮煮而已,有的地方,是挑河队自己带厨娘来的。对房东,不须感激。要感激,是应该房东感激挑河人,没有挑河,他们也没有这么多的油水。男人们放下草帽,端起饭碗就是吃。阿祥捧起一大碗白米饭,看着桌上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迅速夹起一块,和着饭大口往下吞。饭和着荤油,从阿祥干涸已久的喉咙里走过,那个感觉,就仨字儿:忒滋润!只是当阿祥抬起眼来的时候,肉碗已经彻底清空。阿祥毫无怨言地放下碗,清清嗓子,唱道:“把我的筋骨松一松啊―”,这是时下流行的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受刑后斗敌的一句唱词。而阿祥此时只唱这一句,那意思是,挑河累点关什么事,不是将我的筋骨松一松嘛。真正有点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精神哪!挑河的汉子们,异口同声说阿祥“唱得好!再来一个!”阿祥此时,真的想唱,便扯开嗓门儿喊,阿祥干过宣传队员,有点舞台经验,喊一嗓子,乐了大家,也乐了自己。

两天、三天……男人们的筋骨已经让泥土征服了,挑河的进度比预计的大大加快,上级为了嘉奖大家,还要加餐。呵呵,加、加多少都不嫌多啊!

加餐的那天,阿祥娘,半夜听见了敲门声,开开门,竟然是阿祥。阿祥将报纸包包捧给娘,这是几块大肥肉。阿祥娘,心痛得眼泪簌落落:“什梗重的生活,不吃,要做煞落嘎!”阿祥宽慰娘说:“每天的肉汁都是我拌饭的,营养全在汁里呀。”阿祥娘,看看儿子,挑河这么累,但阿祥真的是胖出来了呀。阿祥歇也不歇,连夜赶回工地,一来一去要徒步40里地。阿祥不怕,好好睡一觉,就好的。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每当我现在走过白屈港的时候,我的耳边就会想起阿祥那给肉油滋润过的喉咙,“把我的筋骨松一松啊―”一块肥肉滋润了一群人,也滋润一方土地。

回望上世纪那块猪肉,呵呵,真真正正是一把辛酸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