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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今年的冬天会很冷吗?
我喜欢刚入冬不久回暖的日子。十月底或十一月初,来了冷空气,冻得人吸溜吸溜的。乍一冷,身上没有一处适应。穿多少都冷,尤其是晚上,还没进被窝的时候,裹着一个旧毛毯看书,十点了,十一点了,怎么也到了该上床的时候,被子是冷的,而且还潮,是阴冷的夜。
上不上床呢?上不上床呢?一直犹豫着,一想到脱去衣服,进到冷的空气里,再到冷而潮的被子里,有婴儿从温暖的子宫被拎到冰冷的手术室的痛楚。
等钻进被子里,许久身子是团成一团,有时候到了早晨醒来,都是那一团的,疲惫,做了一夜冷梦。
煤价已经降了七成,为什么还不送暖气呢?有一点点气急败坏,这样的早上,怀疑一切福利制度,怀疑一切在电视或广播里哇啦哇啦讲话的大人物。
某天下班回家,一进门,一吸气就知道暖气来了。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在没有任何预告的情况下知道暖气是如何突如其来的造访了。我是因我的鼻子。真的是鼻子。
空气中有一种味道,怎么说呢?不是干燥剂,有点儿像。从小,我就觉得是暖气包外面刷的那层银粉的味道。有欢乐的孩子手持炮仗,在空中飞来飞去,发出令人愉快与干燥温暖的噼啪声。我看得见的。
总是来了暖气,紧跟着就是一个“小阳春”。老天爷,表这样好不好?这不是逗逼的节奏么?
慌忙把厚的棉衣、羽绒服脱掉,再穿上秋天的外套、风衣。其实风衣是用不着的,小阳春十分平静,无风,不喧闹,太阳静静地挂着,如果是节假日,我会忙不迭地上山,匆匆爬到远远近近向阳的山坡金黄色的干草甸子上,跳将起来,把身子松松地放到干草上,我愿意睡去。
干草的味道是干的,干透了也就没有了芳香。有一点点像干干净净的八九十岁的老人,他们的身上没有年轻时汗腺因为各种激素而激发出的雄性或雌性的味道,生育的季节永远过去了,再也无需用味道吸引异性(这或许是我们身上残留的最表象的动物性吧),皮肤也停止了老去,地心引力不再将那一层表皮拉松拉皱。我入职后的第一份工作在河北省政协,在学习委员会,有一阵儿光去天津组织老委员学习,有的委员老到八十多,有的九十多,我搀扶着他们上下楼梯的时候吃惊地发现,他们的手好像婴儿般柔软,皮肤也是,上面有一层油,柔软而有弹性,像亚光的宋瓷,温润的感觉。
母亲年轻的时候手是干的,而且硬,有力。我顶不喜欢她抓着我的手送我去幼儿园,或者感冒了,送去打针,或者去补牙。我记得她的脚后跟干得会裂出口子,晚上洗过了脚,会小心地包上一层薄薄的塑料布。
到母亲老的时候,老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发现她的手极柔软,皮肤一点儿也不干。抓住她的手,领着她去散步,她很乖的,让我领着。像孩子。
父亲说她总盼着我回来,要我给她洗个澡。
姐姐负责帮母亲脱掉衣服包到一个大浴巾里,我负责把卫生间的水放一放,让里面更热一点点,摆好一个红色的塑料凳子,让热水多冲一会儿,姐姐喊好了吗?我说好啦。于是把母亲扶进来乖乖地坐在小方凳上。
我打量着我的母亲,她的皮肤白,不松弛,起码不如我现在松弛。我先给她洗背,让母亲暖和了再洗头。用毛巾给母亲搓背的时候,她笑着说舒服,抬头望着我笑,“真舒服。”水流到母亲的嘴里,她呵呵笑着就吃进去了。
我得计算着时间,因为只有煤气烧出的一水箱的热水,麻利儿地洗。搓脚的时候,母亲会用手轻抚我的后背,我觉得她是想跟我说话吧,就回过头看看,看到母亲心满意足的笑。
姐姐在外面叫好了吗?我说快了快了。她把大厚浴巾递进来,我把母亲严严地包好,忽然有想抱一抱的冲动,然后就紧紧地抱一下,抓紧送给姐姐。
床上的被子已经铺好了,母亲快速地钻进去。应该是这样吧,我不曾见过,还在卫生间里。
我出来的时候,有时候会和母亲打通腿,她总爱说我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洗澡,“洗个大白白”“擦个大香香”。这些,我都可以记起来。“是的”,我说,“是的。”
外边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卫生间的水汽溢出来,卧室的窗户上有了一层水雾,路灯看起来是一团橘黄色的灯笼。有时候会有雪落下来,细沙一样的雪,慢慢地,下成了大雪片。
暗下来的屋子,又变得亮了起来。
父亲去拉窗帘,我叫“不要啊”。
我要看雪。
下雪的时候总能让我心底最秘密的一部分快乐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或许是童年时某一刻与雪有关的记忆吧,我想不起来,或许,是因为过年。
父亲走在一个雪天。
之后有十几年的时间,我不再喜欢下雪,因为雪天总能勾起关于父亲在最后一夜的回忆,是透彻的痛,令人窒息,喘不上气来的痛。
终于,在某一年将要下雪的日子,天是暗红色的,酝酿着一场大雪的天色。我对远方的友人说:要下雪了,我有要哭的感觉。
然后,我请了假走到一个开放的公园,抱着自己的肩膀痛哭了一场。
大雪突如其来地降下了。一开始就是大片大片的,挂在我的睫毛上,我的泪水淹没了睫毛上的雪,滂沱一片,然而我的痛突然止住了。
雪下在我的周围,令我感到温暖。
再深的疼,也有到头的时候吧。
春
所以诗人会吟诵出: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中医说:冬至一阳生。
过去单知道冬至吃饺子,头一晚上就剁馅,大白菜的。
“百菜唯有白菜美”,是说白菜最平和,用心理学的话说最能接纳,五湖四海,来吧!跟啥啥美,一点儿不排斥不阻抗不愤怒不生异味儿。
我小的时候哪有那么多肉吃。每个月凭票买来一条,尽量攒到重要的日子吃。可是有票未必有肉啊,大人就买一听梅林牌的猪肉碎罐头,拌到白菜里,一样的香。
一直以为冬至是冬天来了,心里也觉得怪异,十一月就入冬了,怎么又来了一次呢,后来知道冬至是“止”住的意思――就这么着了,这个冬天,到头了。可架不住冷已经痛彻地球了,那寒气慢慢地往上渗,真的回暖,冻土化了,变得松软,还要过上一个季,在我们这里的季风带。
然而阳气已经开始萌动了。我们看不见。
白菜、萝卜、土豆,一切过冬的菜,在地窖里就可以开始发芽了。
我小时候在那一天养五生菜,把个大白萝卜从中间切开,留着青的那一面,用刀子掏出一些萝卜,往空的里面放上沙子、麦子、豆子等等,用铁丝把萝卜穿上,挂到向阳的窗户里,经常浇水,然后,里面的种子发芽,长出青葱的小苗,萝卜下面也忙着发芽,昂然向上地长出先黄后绿的缨子来,一盏绿意葱葱的盆景以奇特的姿势生长着,煞是养眼。
水仙球晒了二十多天,可以下水了。有几年兴刻水仙,让它们长成小株,弯的造型。我喜欢水仙自然地长,各种小盆小罐,清水养着,是冬日的清供。
往南一点的风信子,在溪边也开始悄悄地发芽了。
一束一束的干苜蓿里已经发出寸长的绿苗,要把积雪推开。用小铲子斜刺里插到根下,一把新苗就到手了。
新发的苗可以拌上面蒸,亦可以包饺子包包子。苜蓿的秉性完全不似白菜宜家宜室的平和,苜蓿是野地生出的,积蓄了一个寒冬的能量,节气一到努力地从土里钻出来,像受了一辈子屈的小儿媳妇,突然做了大婆婆般绽放了野性的、浓烈的香。蒸熟之后是黑色的,手掌大的包子,可以吃下去四五个,香啊!但又不腻,苜蓿的野可以拿住一切的荤腥,把肉的油吸进叶子里,要用柴火狂烧,出锅之后的香让人扛不住。
等到苜蓿长到第三节的时候,山上的风就有了春意。
站在坡上,风,迎面吹来,是软的。春风吹面不觉寒。
没有人说得出为什么,风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人人都知道春天来了。还有一切的动物、植物。河里的冰,在阳光的照耀下一滴一滴地融化,跳到溪水里欢快地在山涧歌唱。
苗儿岭还落着雪。山的阴面,积雪变成空虚的渣渣,风把中间的水分带到了空中,到处都是潮湿的,然而清新、盎然的空气。不用任何广播通知,人呀、牛呀、羊呀、鸡呀、鸭呀,都知道春天来了。
猫总是拥有神秘的觉察,不分白天黑夜地开始叫春。
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一个早晨,女生解韵大声说,昨天一个小孩在不停地哭呢!有人说是猫呀!解女生显然不解风情,猫为什么要叫呢?男生哄然大笑。
据刚刚学习新媒体写作的小编回来说,有一年宜春策划了一个选题,早晨记者从家出发,到学校、早市、晨练的人、医院等等采访,然后写了个专题,名字叫“一个叫春的城市”。
多好的名字,看你怎么读了。
我养的母鸡开始抱窝了,21天,小鸡出世了。21是个神奇的数字。
苗儿岭的冰终于都化了。所里的车就开始把需要转院的病人拉到宝鸡的大医院了。冬天大雪封了山,出不去的。
母亲害牙,又要坐上车去镶牙了。并且,她焦虑,在春天更严重一点,三叉神经疼。她用手摁着太阳穴,满面愁容地枯坐在藤椅里,对所有的饭做出乏味的表情。
有一回跟她去所里的医院,我听到大夫说,不行就只有用电把三叉神经给烧死。吓得我顺着墙根一溜烟儿跑回家。
所有的孩子对疾病都充满了恐惧,尤其是父母身上的病,这会加重他们幼小心灵的不安,世界变得如此不可琢磨不可控。
我逃课的次数增加了,因为担心母亲的病。
我在春天的河边跳过一个又一个大石头,寻找鸭子下在水里的蛋,有些已经空了。
春天的阳光晒在身上,不时地张望公路上开过来的车,母亲看病的车快回来了吧。看见她回来了我也不忙着回家,我的心是空的。
后来,我在学校南边靠大河土坡的断层处挖了一个小洞,到工地上找了个破草帘子,搭在洞口。我躺在潮湿的洞里,觉得挺心安的。就这么死了也挺好哒。
在春天,我第一次思考了生死。
如果母亲在电烤三叉神经时挂掉了,我就打算在这个小洞里住下来,没来由的。
心理学说人在面对压力事件或创伤时,为了逃避,会产生行为的退化,希望退回到母亲的子宫里。那个小洞,是不是一个象征呢?
那年我的算术又一次没考及格,关乎到可能降级。
母亲拿到成绩单,破天荒地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跑到那个小洞里,又一次想到了生死。但是,外面不远处校园的喇叭太闹了,春季运动会开始了。短跑和跳远可是我的长项啊。
我一脚丫子踢开了破草帘,意气风发地向操场跑去。
夏
夏天是西瓜的季节。
小孩子在凉席上睡着了,说着梦话。
据说我是梦游的,压力太大的时候。小孩子有什么压力呢?奇怪!说这话的人更是奇怪,小孩子怎么就没有压力了。暑假快结束了,作业一个字也没有写,你说能没有压力么?期末考试决定升级,数学题还不会做!怎么看也不会做,我要困觉,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
再生气的母亲也没有办法,只得扶着我上床去睡。
半夜里突然坐起,环顾四周,下床,开门,关门。
母亲在另一个屋里轻声喊:“宝儿,是你吗?干啥去呀?”说话间我已经打开大门下了楼。
“这孩子又发癔症啦。”全家人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跟在我身后,据说梦游的人是不能叫醒的,怕惊了她的魂儿。
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儿,眼神空空地经过父亲、母亲、姐姐身边,他们护着我,怕从楼梯上张下去。据说有时候会到厨房吃一牙头天夜里剩下的西瓜,还打开水管捧一把水洗洗粘上了瓜汁的嘴巴,然后回到床上。
“你又梦游了。”早饭时他们说。
我从粥碗里抬起头,眼神是茫然的,与昨夜的空洞不同,啥也记不起来的模样,但是心里压着个大石头是明显的,那石头上写着两个大字:数学。
石头在往上涌,往上升,直到嗓子眼儿。
饭是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一张嘴就想吐。
我不记得我的童年是快乐的,傻子才快乐呢。
期末考试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蝉在树上哀鸣,心里有一万头在狂奔,五味子熟了,巴旦杏黄了,老虎口下的深潭,水已经让六月的阳光晒热了,从汗津津的教室出来,一头扎到水里,翻来覆去地游,是浪里白条,天蓝得像一颗巨大水晶,没有边的,太阳虎虎地照下来,要吃掉你的眼睛。
童年的夏天特别漫长。
床底下一片绿得发黑的西瓜,黄色是沙瓤的。游回来口渴得要命,一口气能吃大半个。
夏天怎么能没有烦恼呢?在路灯下跳房子,突然,不带你玩儿了。为什么呀?有心眼儿的女生总要拉着一帮人,孤立另一帮人,她们乐此不疲。
各种小话在夏夜里传来传去,扑朔迷离。
哥哥会从内蒙的兵团回来,带来一麻袋比西瓜更甜的白兰瓜。如果带回来的是哈密瓜,暑假就快过完了。作业啊――作业啊!
要梦游了。
最小的哥哥15岁去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他走的时候我不敢抬头,会哭。15岁还没长到一米六的男生,在大漠挖渠,迅速地学会了抽烟,偷鸡摸狗,打各种群架,十年后回到家里。
夏天的夜晚,他坐在楼东头的柴垛上吹口琴,反反复复的旋律:“花儿与少年”“杜鹃圆舞曲”。穿着桃红色的圆领衫,一个人拎着一把斧头,和山上的知青约架。
有一天夜里醒来,家里的洗衣盆里赫然摆着一只硕大的牛头,吓掉了我半条命。后来知道是打赢了架,山上的知青把公社的牛推下悬崖,取其头送来。罪孽啊!
13岁的夏天发生了许多事情。松潘地震,所里搭了许多抗震棚,那是唐山地震之后,各种恐怖的传闻,没人敢在家睡。只有小哥哥夜夜在家里,打开着窗户,大开着灯。夜夜吹口琴。
春季里吗到这迎春花儿开
迎春花儿开
年呀轻的个女儿们呀
踩呀踩青来呀
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小呀哥哥呀
手拉上手儿来
帐篷里的男男女女合着花儿的节奏哼着,月亮挂在高高的天上,山的那一边,嫦娥在月宫里闹着别扭,萤火虫毫无障碍地穿行于各个帐篷之间,于孩子们来说,有一种嘉年华般空虚的快乐。
秋
秋天总是令人安心。
一场雨,又是一场雨,晴了,雨来,都不是关键。
有一天起来,风是干爽的,行在路上,衣领是干爽的,坐在房里,开了窗,衣服是干爽的,抬头望望天,清澈,高远,云在比高远更高的地方,不动。
曾有机会向南,喜欢南方的水果,、鲜艳、气味浓郁,喜欢南方的小菜,脆爽、细致,南方煲的汤,物华天宝共溶一锅,千般滋味,山里、谷里全是青翠。唯独消受不了南方的气候。天地一味的绿,从鹅黄、浅绿到深绿,绿到黑。一路下去也是恐怖,人也活成了一只大虫,身上永远干不了的汗,张爱玲说西洋笔直的马路和梧桐都会令人发疯。
气候还是家乡好,夏天的热兼狂风暴雨,然而到了秋,是另一个世界,清爽、干净。再往下走,入了冬,残叶落尽,越发干净。
秋天是北方的,南方只有台风。佳人离得愈来愈远了,远山响起清脆的风铃。
远足最好的季节是北方的秋天,最好是半阴的,有云的天,道路不泥泞,温度刚刚好,有风。
每一年秋天草丛里飞出的昆虫都不同,有几年是臭大姐(私下里一直琢磨为什么不是臭大哥呢?臭美的男人还少么?而且是愈来愈多了),嗡的一声飞起来,像2千元左右的小无人机,手机可以遥控的那种。附在汽车的窗缝里,一片。今年是小瓢虫,有五星,有七星,从纱窗的缝隙飞到屋里,在阳光下亮出斑斓的翅膀。
四季分明是一种美,和丰富。有那么多种可能。用颜色、气味和风,标注出时间的不同。
秋天总会使人安心,该来的都来了,该结束的已经告别。
春发、夏长、秋藏,所有的努力都尽到了,所有的热情,爱与被爱,都发生了。
然后,把一切交给时间吧。
到了秋天终于安心了。
有一些事情,需要等待。
母亲刚刚做完胃镜,活检确诊之后,我们像所有做儿女的一样,瞒了病情。四个孩子做了一份假病历,拿给她看。
那一年父亲已经走了。父亲在世的日子,母亲就食道反流,夜里常常憋得慌,爬起来去医院。心脏的各项指标都没问题,但是一直拿心脏病治。
母亲看了假病历,没表示出一点儿怀疑。她本是多疑的人,突然三个在外地的孩子都来到身边,言语谨慎,出入小心的样子,以母亲的聪慧,不可能没有察觉。但一个人如若真坐实了一个大病,就宁愿不去想了吧。
对我们回来,母亲没有表现出欣喜,她平静地面对了一切。
然后我们分别离去,回到各自工作的城市。
有一天姐姐打电话说母亲看到病历了,那个真的。我慌忙回到家,母亲像往常一样,倚着大被子,躺在床上。我以为我们见了面会哭。在路上想了种种可能,编了种种可以继续瞒下去的理由。但是,母亲超乎寻常的平静是我从来不曾想到的。
我不知道这下该怎么办。
母亲伸出手来说:“过来宝儿,来拉拉手。”
我赶快过去抓住母亲的手,那么近的距离,看着她的眼睛,那一刻有点慌有点儿陌生,我就势把头放到她的怀里,母亲一句话也不说,我就又有点慌了,抬起了头。
母亲低下头,用眼睛望着我。
她从来也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过去我一直不懂,母亲要说什么呢?十多年过去了,我坐在秋阳晒热了的石头上,突然就想明白了这件事儿,母亲告诉我,她接纳了一切,包括她的病。
母亲一辈子是好强的人,我不曾记得母亲如我现在一样蓬头垢面出过门,她要她的孩子好,有出息,不熊不怂。她十几岁离开家乡,历经战乱,建设及动乱,经历了父亲的去世,当我从大雪天里跑回家告诉她父亲走了的消息时,她已经穿好了衣服坐在床上说:“我没事,我要去看他一眼。”我知道母亲只是要强,她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容不得她在这样的悲伤时刻能放声大哭一场。
我们母女所受的所有教育和教养都容不得我们像人家的妇人那样可以大放悲声。痛快地,淋漓尽致地哭喊出我们的伤痛。
但是被抑制了的疼和接纳了的平静是不同的。
我想她一定是想明白了一切。父亲已去,生无可恋。再也没有人像父亲一般宠她、疼她了。
等母亲真的看到了病历,印证了她的怀疑,就已经准备走了。一点儿也不挣扎。
父亲和母亲的走,都没有将去的恐惧,他们是能把任何事情想明白的人。
父亲离去前的最后一夜,我守在身边,虽然下了病危,但是我不愿相信也真的不相信那个字已经在父亲的枕边了。他从被子下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说,钥匙在裤子的口袋里,还有其他的各种事情。第二天姐姐和孩子赶来,他要孩子帮他洗洗脸,刮刮胡子,还说了几句玩笑话,一小时后,干干净净地走了。
我想他是知道的,要走了。
有许多年我都无法从这种痛中走出来,若不是母亲还在,生无可恋。
母亲让姐姐买了自己走的时候要穿的衣服,给继续活下去的我做了棉衣。
有时候我在看书或者做什么事情,当我抬起头时,母亲正定定地看着我。我问:妈,你看什么呢?母亲不说话。
她走之前做了件大事,就是把我嫁了。
母亲走得很平静。
她说,宝儿,我不怕。
四季
我把四季都写完了。其实大都是心情。
有许多事情是在秋天想明白的。我想母亲一定是把一切都想明白的人,但是她不说。
有些事情明白了就好。不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