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挤掉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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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本罗里罗嗦的厚书，里面的字排得密密麻麻。这些小小的字，都想站在最好的位置上，能变得大点儿突出点儿，为的是引人注目。可是，书中的字都是安排好的，谁大谁小，站在哪里，不能乱变化，也不能乱动。厚书里，成堆的字互相挤呀挤，有一个字站不稳，被挤掉下来。
这个字是“滑”。
哧溜一下，滑掉到了椅子底下。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字来拉他，也没人喊他一声。可能谁也没发现他掉出了书。最糟糕的是，等他爬到椅子上，那本厚书不见了。
他本来想赶快钻进书里，找个位置站好的。这下可怎么办？
一个字失去了书，让他待在哪里呢？
滑傻站着，咬着手指头发呆。
响起脚步声，滑慌忙就近找了张纸片站在上面。
这是一张口香糖纸。滑站在了反面，就是光洁没字的那面。
主人来打扫卫生，把这张纸捏成一团要丢进纸篓里。忽然，又好奇地打开来，她看见了紧贴在口香糖纸上的滑。
“滑稽，这里怎么会有个字？”
滑一动不敢动，哎呀，这一慌乱，还站错了地方。如果站在正面有字的地方，也不会这么惹眼。
“滑！印这个字在上面有什么意思呢？”女主人眨眨眼，想了想，在口香糖纸上，用指头抹了抹，“滑是有点滑，也没到专门印一个字来提醒的程度啊！多此一举。”
女主人的指头从滑的身上扫过去，差点没把他扫下来。幸亏滑是个字，见了纸就像铁见了磁石，抓得牢牢的。
滑又被捏进纸团里，扔进纸篓，然后被一个塑料袋兜起来，丢在了外面。
听听外面再没动静，滑才从塑料袋里跳出来。
滑独自走在黑夜里，他那么小，那么黑黑的一点点，风一吹就歪，狗爪子一踩就倒，三次掉进水坑里。书里的世界跟外面的完全不同，书里发生的事，他全知道，书外却有太多的神秘，太多的险境，得全凭自己去探索。不过，非常有趣，滑很兴奋。
滑抬头看见了远处的街道上一些发光的红字蓝字，那是些店名或者广告字，他们都非常大。
“原来字可以闪光，还可以这么大。哎呀，我真成了书呆子，差点忘了字有变大变小的能力。一个字，离开了书本，就自由了呀。我也变大些吧！”滑对自己喊着，“大一号！”
滑大了一号。
“不够大，再大一号！”
滑又大了一号。
“再大一号！”
只要滑朝着自己喊，他就会变大。不但能变大，还能变小。等他把自己变得占了半个操场时，他又开始向自己喊“小一号”。
大小直到自己满意，滑才停住。
现在，滑能跨上台阶，也能跳下台阶。他跑到滑梯上，哧溜哧溜往下滑。这挺好，在书里不行，不能动，那些方块字，一个比一个有棱角。你敢乱动一下，他们倒是不跟你动粗，但却能不带一个脏字骂得你三天起不了床――别忘了他们都是有文化的字，最知道什么字组合在一起，才是超级有威力的武器。在书里，很少有字能享受到清静，最幸运的字也难得单独站一行，他身后必定得跟着个标点符号，监督着你不能斜一点也不能歪一分。
滑玩累了，在滑梯脚下自在安稳地睡着了。
好挤好挤！
“啊，别挤我！”滑感到自己又要从书上被挤下来。
一睁眼，滑发现自己被紧紧地搂在一个小男孩的怀里，另一个小男孩在跟他争抢。他们扯滑的胳膊拽他的腿儿，还用牙啃着他的肩膀。
“啊啊，变形变形！”
滑急中生智，大声喊道。
滑变成了一个瘦长细高的字，从两个小男孩的手里挣脱了。
两个小男孩跌坐在地上。
“奶奶！奶奶――”一个男孩惊奇地叫道。
奶奶眼睁睁地看着滑从小孙子的怀里飘向空中，她呆望着滑，对小孙子说：“奶奶――在这里……”
细细瘦瘦轻轻飘飘的滑升到街道上空，他遇见许多字，有的在窗口，有的在门上，有的在墙体。滑在楼房的半腰停下来。他看到了几个他喜欢的字，他们的字体和大小正是他中意的样子。“美――丽――美――容――旗――舰――店”，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一遍，他马上也变得跟他们同等大小，同样的字体，兴冲冲地跑到他们前面，叫道：“嗨，你们好！”
“好！”美丽美容旗舰店齐声回答，“欢迎光临美容！”
“我，我不是来美容的。”滑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接受任何美容，字也是可以的。”
“对，因为我们是旗舰店。”
旗和舰分别对滑说，语气特别肯定。
“我还是喜欢自然的我。”滑明确地告诉他们。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美容的美冷冷地问。
滑搔搔头说：“你们瞧，我们都是从书里掉出来的字。我跟你们大小相同，我能跟你们站在一起吗？”
美丽的美抢先说：“什么从书里掉出来的字？我们从来没去过书里。你想跟我们站在一起，嗯，能是能，你站在哪里呢？反正你不能站在我前面，站在我身后的话，我不管。”
滑无所谓前后，他站在了美的后面。
丽瞧瞧滑，说：“开玩笑，你看看还能念通吗？美滑丽美容旗舰店。这店名能把人肚子笑破。”
“那，我……”
滑还没说完，丽又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
“不行，太难看了，我的前面不能站着你！靠后，靠后！”丽的脸都白了，本来她全身都是红的。
滑来到丽的后面。
“嗨，美丽滑美容旗舰店！这像什么话，难道这是傻瓜起的店名？”美容的美厉声说，“去去去，后边去！”
滑的心目中美和丽应该都是很和气温柔的，看来不能看字的表面，也许看上去越美的字，脾气越坏。美人一般都有个坏脾气，不是吗？滑往后移，后面的“容旗舰”都同声说着“去去去”，滑一直移到最后，来到店的后面。店没有说“去去去”，滑还没站稳，店就说：“你帮我个忙吧。”
“行啊，没问题！”滑很乐意。
“我下面‘口’的一角，有点翘，你帮我往墙上摁摁。”
滑看了店一眼，发现了翘起的地方，马上对准，使劲儿摁，还跳起来往上撞。这样，震得滑有点头晕，险些散架，因为他用力的时候三点水晃得厉害。如果丢了三点水，他就成一把骨头了。
滑一番用力，店的一角牢牢地粘住了。
滑来到店的身后，自觉地拉开一点距离站好。他以为站在这里，肯定什么事也没有了。
“美丽美容旗舰店滑！这是什么鬼名字，店，你后面有个多余的字，整个店都得倒闭，我们通通都得进垃圾堆！”美容的美尖叫起来。
店咳嗽了两声，对滑说：“你看，我是很想留你站在我后面。可是，你往那儿一站，我们全得倒霉。你是个心肠好、有骨气有勇气的字，不会连累我们的，是不是？所以，不是我店小气不容你，而是，咳，咳……那么，请！”
说到“请”这个字的时候，店的口气上扬，显得格外冰冷。
滑懂得这个请字的含义，那就是请他到一边去，越远越好。
滑想，肯定是因为这几个字颜色都是红的，所以他们的脾气才这么火爆。
滑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你看，世界就是这样，有时你帮了别人，得到的却是“你已经没用了，离我越远越好”。这样的事书里写过，书外面也这样。
滑来到大街上，他把自己变小了些，为的是不引人注目。另外，如果你很小，你悲伤的时候，别人不容易看见你，悲伤也会缩小些。
滑在一株玉兰树下碰见一个书法字：学。
这个书法字是某个喜欢练大字的人，随手写在报纸上，又随手扔掉的。
学在靠着树沉思，习惯性地蹙着眉头。
“你好！”滑彬彬有礼地问候道。
学向滑施了个弯弯的大礼，滑赶快向他回礼。
“大哥，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看到单独待着的字，滑感到格外亲。
学脸上的表情不好看，反问：“敢问仁兄怎么到了这里？”
学把“仁兄”两个字说得很重。
“大……”滑忽然明白学不喜欢“大哥”这两个字，改口道，“我是从书里被挤掉的，那本书太厚，字太多了，大家都挤来挤去……”
滑讲了他的经历，学用深沉的口气说：“江湖多风多雨，险恶难测。如果你浑身不多长些棱角，保护自己，命运就要折腾你了。”
“请问，我被从书里挤掉下来……”滑想从学那里多知道点儿命运的事儿。
“打断一下，在我看来，仁兄并不是被挤掉的，是你自己的原因。”
“我自己？”滑不明白了，自己分明是被挤掉的嘛。
“仁兄听我讲来。”学上下打量着滑，说，“你的结构有问题，你看你稀稀拉拉，松松垮垮。如果你去掉三点水的话，样子会好看得多。要么，你就只留三点水。”
“那还是我吗？”滑惊讶地问。
学撇着嘴说：“反正你现在的样子，哎哟，我们书法界写字从来不愿写到你。”
“为，为什么？”滑听得心里发冷。
“说白了，你就是长相难看呀！关于你的样子，反正你自己也看得到，不用我多说了。内涵，你懂这个词吗？比如说我，一看到我，大家全是美好的联想，会对我肃然起敬。而你呢，你真想听我说吗？我提醒你，全是不好听的。”
学一副对滑十二分同情的样子。
“哦，请你收好那些话，我还是不听了。”滑一时感到身世凄凉卑微，难过得心里什么都装不下了。长相，哪是自己能决定的呢？
学看滑的目光全是可怜。滑受不了这目光，见到学以后，他的心情一落千丈，兴冲冲的劲头全部消失了，有学问的人嘴皮子就是厉害，几句话就能把人搅到悲惨世界去。
滑侧过身子，岔开话题，问：“仁，仁兄，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一个人……”
学高高地仰起脸来，再次打断了滑的话：“我不是一个人，我是出来行万里路增长学问的。我的一个人，跟你的一个人，大不相同。我现在脑海里的智慧，一个人加一个人，许多人加许多人，都望尘莫及。虽然我是一个人，胜过……”
学长篇大论，打着手势，大讲他单独出来行走的过人之处，像在背一篇长长的演讲稿。
滑揉着太阳穴，听得云里雾里，他头疼起来，跟学问高深的学在一起，他耳朵很累，脑子很乱，心里很迷茫。他不知不觉在缩小，如果不赶快逃走，非变成小蚂蚁不可。于是，滑说了声“您慢慢聊着”，就迅速跑掉了。
学没有发现滑的离去，还在仰脸高谈阔论。
下雨了。
真好，滑喜欢下雨天，他心里刚聚积的一块阴云也在下雨。下雨的时候很舒服。雨本来就是云的眼泪，憋着难过，非哗啦哗啦哭出来才痛快。
雨过天晴。
滑洗得清清爽爽，又跟先前一样，心情舒畅，高高兴兴了。
他在湿湿的地上打着滑溜。
溅一身泥也不怕，沾湿的泥巴带着独有的芳香。
弄一身水也不担心，跟这些水滴在一起，他觉着自在可亲。
滑来滑去，哧溜哧溜！
哧溜哧溜，滑来滑去！
反正也回不到书本里了，就松快地玩吧。
“我在欢乐度假，哈哈！”滑喊着。
他飞到树叶上，跟着雨点一起滑到地上。
他贴到树干上，跟天牛一同奔到树根。
他躺在石头上，从这头儿荡到那头儿。
忽然，传来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来了一支轮滑队，一个大男孩身后跟着七个小男孩。他们在广场上分散开，弯着腰，呼呼地滑来滑去，就像一只只低空飞翔的燕子。
滑看呆了。
有趣！太妙了！
大男孩看见坐在石头上的滑，兴奋地拿来两个纸圈做的轮子，粘在滑的脚下，说：“多好的搭配呀！瞧，轮――滑！”
滑跳起来，挂在伸出来的树枝上，变大变大，变得很醒目。
“绝妙！”大男孩向滑竖起大拇指。
有滑这个活灵活现的招牌，喜欢风一样飞驰的男孩女孩都踏着轮滑聚集到广场上来，他们欢叫，跳跃，转圈，张开双臂，变成了一只只小鸟。
滑太喜欢这里了。
“这里超级棒，我要留在这儿！”滑做了决定。
这以后，滑就悬挂在树枝上，召集着爱好轮滑的孩子。如果是雨雪天，滑会根据雨雪的大小，将自己的身体变大变小，变长变短，提醒孩子们注意脚下。如果有冒失鬼没看见他，他会快速移动变形猛然出现在他眼前，给他一个夸张的表情，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然后放慢轮滑的速度。
广场上没有孩子的时候，滑就变得小小的，有时在绿树叶上躺着休息，有时出门旅行几天。滑还结识了几个朋友：溜、清、冰、漾、波。见面时，他们讲着自己经历或者是听来的故事，朋友们都很有兴趣地听对方说话。他们有时候约定好日期见面，有时候突然出现来个大惊喜。因为互相喜欢，所以他们会常常想念。
滑对自己的日子很满意，虽然从书里掉出来落单了，但他在做着自己高兴做的事，心满意足。他没有对别的字夸耀他有多快活，如果别的字听了都从书里跑出来，会惹下大麻烦。因为除了喜欢轮滑的孩子，还有很多喜欢故事书的孩子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