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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皇天后土》1996年12月初版,小有影响。1998年4月,意外地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媒体一宣传,颇热了一阵子。当时,多家报纸让写“体会”、“经验”、“感想”之类的东西,我只写了一则题为《获奖者说》的小文,内有如下的话:
我之所以被看上,盖缘于我是“乡下人”,“乡下人”只能提供土特产。评委们面对各地供奉的锦绣文章,好似面对满桌珍馐美味,生猛海鲜、饫甘餍肥中,看见我的一盘马齿菜、几个高粱面窝头,就觉得稀罕,就吃出了另一番味道,便会自言自语道:“嗬,这个周同宾还有点特别的东西咧。”于是乎,得奖了。
这是实话。我出身农家,祖宗八代都在土里刨食。农家事多为辛酸事,家族史就是苦难史。人间几度沧桑,农民总是贫穷,由贫穷又派生出更多困窘。苦日子的滋味何曾遗忘,庄稼活的疲累感同身受。虽然自己早已进城,但那颗心仍拴在远离城市的农村,对父老乡亲的生存状态,一直怀有先天的切切牵挂。理所当然地,我的作品也就多写农村,不厌其烦地述说庄稼人的种种情怀。写了百余篇后,不知读者以为如何,自己却越来越不买自己的账,深感还没有写出农村的真实,没有写出农民的肝胆肺腑和不为人知的内心世界。为了变变套路,才写出这个口述实录的系列。显然,我那些东西题材不时髦,手法太老旧,这个系列的语言更是土得掉渣,就从未奢望会有多大反响。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反倒成了“另类”,才受到关注。
十度寒暑过去,这书得以再版。抚今追昔,感慨颇多。首先,越发认定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别人从未做过的事;翻山越岭,走村串户采访,五更黄昏,点灯熬油写作,吃苦受累,耗力劳神,都值得。我毕竟为一批农民留下了心声,即便再过许多年,人去了,话仍在纸上鲜活,可为后来者保存一份不可再有的标本或档案。每个人的一生,无论伟人或者草民,都是一本大书。伟人的书可能跌宕起伏,事关大局,却很难切近社会底层。草民的书虽然不免琐屑,缺少波澜,但呈现的倒是生活的细节,细节最能反映时代的底蕴、历史的本真。这一代农民,从传统的农耕文明中走来,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老牛木犁疙瘩绳,面朝黄土背朝天,蓦地面对社会转型、经济转轨,商品大潮汹涌澎湃,新生事物纷至沓来,不能不惊诧,困惑,无奈,茫然,陷于左支右绌不尴不尬的境地。十年后的今天,大环境确有改变,比如农业税已经取消,《公粮》里的史中道不必再愤而“抗粮”,“雇工不能超过三个”的规定已经失效,《地气》里的卫振杰不必担心“雇多了就是剥削”;但是,几千年形成的思维定势、价值取向、认知标准、道德规范,乃至话语系统、言说方式,并没有多少改变,农耕文明造就的传统农民依然用固有的路数观照世界,表述世界,看待自己,解释自己。传统的势力很顽固,旧有的观念更新难。80年前,鲁迅先生曾沉重地慨叹“乡下人还是这样的乡下人,老例还是这样的老例”,到今天,情况似乎依然如昔。现代化是大势所趋。可以肯定,传统农业进化为现代农业,传统农民进化为现代农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乡下人的别扭、不适应、无所适从,还将持续很长很长时间。这是承前启后的一代乡下人,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所喜所忧,所爱所恨,无不具有时代特色和历史意义。今人有必要认识他们,后人有必要记得他们。要认识,要记得,我算是提供了一批原始资料吧。
要写这批作品时,正巧,上司安排我下乡“挂职”,名义是副镇长,实际上不管事,白天去农村串,晚上回镇政府,在招待室高吊的电灯下,几百只扑灯蛾的干扰中,边擦汗、驱赶蚊子,边回忆村民的谈话,匆匆做笔记。这个系列的大部分篇章,都是依据当时的笔记整理而成。深入农村,接近农民,为乡野生活写照,为底层民众传神,势必得多付出几分艰辛。亏得那时年轻,精力脚力正好,写作热情正高,才有条件干成了这个自己派给自己的活儿。直到今天,犹然感到欣慰。近些年,都说“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乡下的事情令人忧心。所幸的是,国家重视“三农”问题,可惜的是,作家对此多不关心,写庄稼人的有分量的作品实在太少。文学的市场化,造成了题材的市民化,与时尚、摩登、新潮无缘的寒伧的村夫村妇就必然难得作家青睐。想到这,不禁有几分自豪,我毕竟为饱经忧患的父老乡亲说了话,尽管远远没有说到家,我毕竟还没有忘记养育了我的土地,尽管这些年下乡走动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