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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记得苏童一直欣赏的一句话: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借用这句话的语式,我想说,真正的读者也要一如既往。我对于苏童,可以说是一个一如既往的读者。我最初实际上是苏童的崇拜者和忠实的读者,是一个苏童迷。自从1989年我读到他的《妻妾成群》《红粉》开始,对他的小说近乎是一种沉浸和迷恋。可以说我几乎没有遗漏过他的任何一部作品。我和苏童是同龄人,他的作品不仅能带给我许多能让我重新找回自我的东西,还能唤醒许多关于国家、民族尤其个人生命记忆的东西。而且,我不仅喜爱他的作品,更主要的是他是让我内心极为敬佩的一个作家。
2 近年,大家都在称赞贾平凹的《秦腔》,尤其是他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文学叙事的耐心。其实,我觉得苏童也是一位真正的、非常有叙事耐心的作家。耐心是如何建立起来的?这里实际上就是个写作姿态的问题。可以说,苏童还是一个心理承受力极好的作家,这些年来他基本不受外界的干扰,扎扎实实地做人作文。所以,毕飞宇曾说,认识苏童这么多年,发现他身上很多东西几乎就没有什么变化。一个作家凭借什么力量能够使读者保持对你的喜爱,不仅是因为你有一两部好小说,还因为你对文学写作一如既往的虔诚。这是一个作家最不该变化的东西。苏童对于小说写作是相当虔诚的,有时甚至是倔强的。我认为,他对于短篇的偏爱和写作就是倔强的,不惜气力的。也是超出了任何功利心的、富于耐性的。当然,我们可以说,苏童是一个在写作上既有“坡度”也有“弯度”的作家,有许多作家也是在三十几岁、四十几岁就写了三五百万字,可那是自我滑行的长度,却没有向上的坡度。苏童却是一位始终具有写作坡度和高度的作家。那么,因为苏童自己写作的起点太高了,他有一个整体上的绝对的高度。一上手就是《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就是《妻妾成群》《南方的堕落》,就是《刺青时代》,所以自己很难越过自己建立的“标高”。 长篇也是这样,你很难说《米》好还是《城北地带》好,更不好说《碧奴》就强于《我的帝王生涯》。我也不认为《蛇为什么会飞》就是一部失败的小说。有高有低。但我感觉,苏童真正能够不断超过自己的还是他的短篇小说,而不是中篇、长篇。能够让他感到最自信的实际上也是短篇。十几年来,苏童短篇写作的热情持续不减,而苏童的短篇的被需要,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这个时代审美方向的一些变化。
3我特别想提到的还是他的短篇。我觉得,《妻妾成群》之后,苏童的写作就相当地自我、相当自由了。虽然有时候在读了他的某一个短篇后,可能一时说不出好在哪里,只是感觉到一种与众不同的写作境界。大概是1998年到2003年这五六年里,好像是他写《蛇为什么会飞》前后,他差不多每年只有五六个短篇,这几年,他的写作仿佛一直在一种特有的自我感觉和节奏中进行。我想,一个作家需要一种自我沉浸,在一种特殊的心态下实现对文学的感受和表达。像《小偷》《巨婴》《向日葵》《古巴刀》《大气压力》《水鬼》《白雪猪头》那一批作品,到后来的《骑兵》《哭泣的耳朵》《马蹄莲》,还有最近的《西瓜船》《拾婴记》,我认为是他最好的一批短篇小说。写的自由、轻松、洒脱,包括技术。那时,我感觉文学界正处于相对沉闷的时期,那恰是他状态最好的一个时期。加上早期的《桑园留念》《祭奠红马》和“香椿树街系列”等一批小说,真的将短篇写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正是短篇小说体现出了他的叙事美学和他的哲学。
我们以往关注苏童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在小说“反主题”“反历史”方面的先锋性特征,却很少重视他的短篇小说的文体自觉,其实很早的时候,苏童就开始在短篇中考虑叙述的形式和意图对叙事效果的影响和意义,可以这么说,苏童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最早具有文体意识和形式感的作家之一。苏童自己也多次强调过,应该把小说放到艺术的范畴去看,那种对小说的社会功能、对它的拯救灵魂、推进社会进步意义的夸大,扭曲了小说的美学功能。小说的原始动机不可能承受这么大这么高的要求。这就意味着他的小说写作很少有一般意义上的道德等价值评估,而是沉浸于审美的。这种写作常常令我们做评论的有些尴尬,我们总是喜欢在作品中寻找、挖掘思想、艺术等社会性价值,而对那些能令我们仅仅是怦然心动的东西不以为然。我觉得,苏童对小说的理解、他的小说思维和小说理念,一开始就是接近文学本性的。这也是苏童数年来始终坚守的东西。
苏童短篇小说整体上精致、和谐、富于古典气息,奇妙的意象和意蕴,语感的精妙、文字的内在气韵,起伏跌宕自然,还有灵气都贯穿其中。特别要强调的是他的语言,这使他在小说中保持有相对稳定的美学风格,在短篇小说有限的篇幅内拓展想像的空间。我觉得苏童无论短篇还是长篇,他最大的优势是在语言感觉上,纯粹的文学语言,现代文人话语,一种婉约的唯美语言,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语言是很重要的,它是由表及里的东西。我认为,一些作家的悲哀就在于,他终其一生的写作,就因为他的语言而无所作为,写了几百万、上千万字,但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叙述。所以,作家都应该解决好语言问题。无论是贾平凹、莫言、王安忆,还是格非、余华,他们都是一开始就解决了语言问题。苏童的语言以及由此形成的高贵气质,语言的精致又给想像、故事、人物的书写策略带来了新鲜的、陌生化的东西,所以,他并不是依靠故事本身。不论写什么题材,平民草根,男人女性,市井传奇,街头故事,在作品的形态上,在文体和内涵上都是唯美的,既现代又古典的,既先锋又厚实的,既有整体气韵又细到生活的肌理。他以一种特殊的结构方式,将小说的许多老元素重新进行了艺术的整合。他写的极其自由,在当代,很少有人会这么写,像他的《祭奠红马》的那匹马,《骑兵》里的那匹马,《拾婴记》里那个婴儿和小羊,飘来逸去,我们感到一种和生活不一样的东西。小说既带给我们小说中应该有的东西,还带给我们许多生活中没有的东西。他好像可以任意地在小说中很充分地展现他扭转、推断生活的能力。这就给了我们一个新的小说风貌。我认为,这是一种神示的东西,所以说苏童是凭借天分写作的作家。他的许多写于80年代的小说,已经过去快20年了,到现在依然十分耐读,主要就是因为叙述的魔力。还有,他的作品能呈现出的小说艺术从先锋到古典、到唯美的对生活特有的精神体验,和小说艺术的来龙去脉。我们甚至可以将这本《碧奴》也当作一个若干短篇的连缀,它更是一个唯美的极致和盛宴。从这个角度讲,他也是一个出色的文体家。
所以,这里我想说的是,苏童的短篇小说创作,是对当代文学的重要贡献。代表了我们当代短篇写作的一个高度。而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我觉得,在当代,苏童延续或者说传承了“五四”以来沈从文、汪曾祺这一脉由才情而直到唯美的风格。毫无疑问,他是当代一位与众不同的、真正意义上的唯美主义作家。我相信,有苏童这样的作家在,当代小说的想像就不会沦落。